永远的华尔滋(第4/11页)

“去哪儿?”

回答是拨郎鼓似的晃脑袋。

偌大的北京,到哪儿去找?我问我的老乡,你们搞的也太过份了吧?

他说他真的不知下落,我想他不至于撒谎,但汪会长发誓,做所长的要不晓得的话,砍他的头。

“汪会长,你可言重了。你的脑袋抗日战争未掉,解放战争未掉,为这区区小事掉的话,太不值得了。”

他断言,任何人,任何话,都不可信。

当他吐露这番真知灼见时,那副政治家的风范,是很令人高山仰止的。大海捞针,从哪儿找这个美国胡子?正在一筹莫展之中,两张请柬出现在我们面前。

“史学所宴请著名汉学家立德尔博士,于某月某日下午七时假座某某饭店举行,恭请光临!”

汪会长叹了口气:“煮熟的鸭子,飞了!”

我以为他老人家一怒之下,也许不领史学所这份情了。谁知我到了饭店,汪会长早已笑容可掬地坐在上位,和我那位老乡亲密无间,和那位立德尔大谈特谈山东,从孔孟之道,一直侃到煎饼果子。

这时我细细品味,博士的中国话,多少有一点胶东口音。他那睥睨一切的神态,和我们老会长暂时放下革命,一副热心洋务的通达和亲切的面貌,两个人大有相见恨晚的投契之情。

那顿饭,他们老二位,至少站起来拥抱三次,当然包括贴脸在内。

这可急坏了莉莉,她的座位在我旁边,她对我发牢骚:“你的这位老乡,真是扶不上去的天子!”

“怎么啦?”我看了一眼所长,端坐在大胡子的左边,很中规中距的呀!

“你看他那副字典面孔,一言不发,到底他是主人,还是那老杂毛是主人啊?我就说,不能请他来,他说不,这是礼貌,真是他妈的一个书呆子。”

可不,他致了祝酒词以后,就吃冰棍拉冰棍了。

我启发他,老先生的话头已经从泰山下来,直奔立德尔外曾祖父当过传教士的威海卫了,那你史学所的所长,还不谈谈你最拿手的北洋水师,甲午海战和刘公岛吗?这时候显出学问家和政治家的区别了,俗话说,“不打懒,不打站,就打不长眼。”钻到学问中去,就常犯这个毛病,把握不住瞬息万变的形势,而坐失良机。还未等到我的老乡插上嘴,汪会长已经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飞过了太平洋,到了密西西比河,到了新奥尔良,谈起那里的堤坝和世界上最长的双跨大桥了。

莉莉对她的所长,不抱希望了,只好展开她的魅力攻势。不过,她先悄悄向我抱怨:“你的这位大胡子,可不怎么样!”

我声明:这位博士是你们邀请的,咎由自取,怪不着我。

她说:“这个老外,挺色!”

我吓一跳,几乎不相信我的耳朵。我了解,莉莉比较开放,连她都这样看,大概不会言过其实。但当她朝胡子笑了一下,那种笑,我敢说,连低度酒的成色也不够的,我们这位博士就马上醉意盎然了,那双隐藏在眉毛胡子里的眼睛,朝着我们这个方向,汪会长再谈什么,他也不感兴趣了。

那是我和他第二次见面,在伦敦只是喝了一杯咖啡的功夫,谈不上什么深知,只是觉得他有点霸道,好象大家都得买他的账似的。凭一根文明棍走遍山东,或者走遍中国的时代,应该说是一去不复返了,要是拿美元还差不多。果不其然,他获悉他去山东旅行期间,这位一笑起来十分动情的秘书并不陪同,便坚持要史学所为他配翻译,而且要求配一名年青的女翻译,他其实中国话讲得算是可以的。

这洋老爷的要求,你也很难说他过分,但又不能说他不过分。

汪会长叫人佩服之处,他永远能把握住时机,而且一石二鸟,这就不能不让你感到姜还是老的辣。他说:“那是自然,年青女孩子口齿伶俐,反应敏捷嘛!”

我那位老乡倒未必是多么的爱国主义,他比较呆。哪怕说研究研究呢?不,他这一点倒有点山东人的性格,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去,真能拉下脸来:“我们从来不提供妓女,请原谅,博士先生!”

我以为立德尔会拂袖而去,也许他没有听懂,也许他装胡涂,和汪会长继续刚才的交谈,而且答应了要和他当会长的那个史学会的会员,做一次学术交流,重点介绍一下他那个基金会,让中国人了解它。“文化仍世界之精华,相互来往,是不存在国界的!”老先生的嗓门越来越亮,调子越唱越高,两个人又站起来拥抱、贴脸了。

一直到宴会结束,洋博士也没闹清在座的这位会长,是主人还是客人。

莉莉当然恼火,所长所长,你至于吗?如此保护国货?你什么时候有功夫驾临大饭店去瞅瞅,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姐们,干什么吃的?再说,你也没有必要当面给人家下不了台,弄不好,前功尽弃,我们后面的戏怎么唱下去呢?

“那也不能为了要他回请我们,明年去两个人到美国访问,就斯文扫地,坍史学所的台!”

“你实际上是为史学会创造条件,老头儿一子没花,大胡子已经被他抓得牢牢的了。”莉莉对我诉苦:“看看你这位老乡,尽帮倒忙。好容易谈得有了点门,他同意签个邀请学者访问的协议,以基金会的名义,两至三人,在美国活动两周,算起来我们还是挺赚的。”她预言,非砸不可,汪会长白拣了个便宜。

“怎么办?”所长那副字典面孔,哭丧着。

“依我,就给他找个妞--”莉莉未必敢想敢干,多少有些赌气。

所长直摇头,不敢说行,又不敢说不行。

9

幸亏只是一次笑谈,根本谁也没有当回事地过去了。

于是所长陪着立德尔到山东地界去寻踪访迹了,一行人到了山东,跑了一大圈,连当年那些教堂建筑物的遗址,也已不多见。可见时间最能磨平记忆中痛楚的创口,也不过百年岁月,并不十分遥远,这些挺丢中国人脸的“山东教案”和其它地方的教案,已经不大有人记得了,更少有人提起了。

但洋博士不断提出要求,希望找到与他外曾祖父有关的遗物,使他可以凭吊一番。所长和山东的几位同志也相当为难,譬如烟台、威海,还勉强对付,有些未被文革扫荡干净的宗教旧址,哪怕是一个尖的或是圆的屋顶呢?还可以让他发思古之幽情。至于穷乡僻壤,兵荒马乱,灾祸频仍,早就夷平得了无踪迹了。大胡子很奇怪,本世纪初叶的事嘛!怎么连点洋教的影子也不见了呢?

找不到什么遗址,那就降格以求,找些文物也行。立德尔提出了要求得到异教徒一把用过的大刀和一面绣有“毓”字的最早的义和团的团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