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之惑(第2/5页)
“签证下来就走,跟女儿生活在一起!”
“郎林知道他并不是她的血统上的父亲么?”
“他是我的合法丈夫,我有义务告诉他所有一切!”
“哦!天!”熊本良一屁股跌在沙发里。“他全都知情?”
蒋曼点点头。
“不去戒台寺?”
“我怕回忆!”
但他一定要去,郎林说得有道理,戒是一门很深的学问,过去,我们都太肤浅。
九
虽然公司里的员工,一听说去戒台寺春游,就皱眉头。要是郎总健在,是他拿的主意,大家准会叽叽聒聒,七嘴八舌。这固然可以说是他的民主作风,但也可以看出他的性格柔弱的一面。不像熊老板那种大手笔的一言九鼎的派头,说了就算,不算不说。大伙儿乖乖地分乘若干辆车,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谁也不敢抗命,真怪。
这倒不一定表明他像猫对耗子那样,对全公司员工具有威慑力。但他的统治(或者称之为绝对领导)近乎专横也许并非过分的指责。甚至郎林几次要跳出去,几次要搞颠覆,终其生也在熊老板的掌握之中,俯首听命。
上上下下都知道他是个铁腕人物。
但是,天地良心,他一点也不声严色厉,面露凶神恶煞的样子,相反,和蔼可亲;但老百姓的想法他是不闻不问的,我行我素,他永远是他,不变。
所以,公司里的员工宁愿亲近郎总,而疏远他。甚至背地里议论,或者在肚子里嘀咕。其实,他的位置应该是郎总的,论真才实学,熊老板百分之百的花架子。所以出类拔萃的美人儿,至今风姿不减,决定嫁给了郎总,完全合乎当时的价值观念。大家心里明白,只不过熊老板手段高明,予取予夺,斩伐无情,才压在郎总头上,舒舒服服地当他的第一把手。
这不是命运,而是熊本良纵横捭阖的本领。搞学问的,永远敌不过搞政治的,这是真理。
大家觉得挺莫名其妙地,干吗屁颠屁颠地从城里坐大客车,来到他要来的戒台寺,就为了吃一顿不甚丰盛的野餐?因为这座庙宇经不起多逛,别无可玩的去处。只好去领食品和饮料,只好找个地方坐下来,只好努力把这些干的稀的统统装进胃里。
过去,郎总在,这个面色十分严峻,工作十分认真的人,总是想方设法让春游游出点乐趣来。他也敢作主,因为非权力之争方面,熊老板绝对退后半步。吃好玩好,人们总是很开心。如今,临时执政的姚苏,也许名不正言不顺,放不开手脚;也许讨熊老板的好,抠抠吮吮。啃干面包,咽茶叶蛋,怎能比得上郎总的肯德基炸鸡和美尼姆斯的点心呢?当然,民以食为天,但吃之外,还有个心情好坏的问题。
大家首先觉得没有必要来戒台寺春游。其次,既然春游,就没有必要洗耳恭听熊老板讲什么戒台寺的戒。
但谁也不表示愤怒,这就是中国人的伟大了。
看起来,最懂得戒的,还是老百姓。他们至多腹诽而已,可又管个屁用?
十
这一次,熊本良是真诚的。
无论如何,郎林的死,触动了他。
到戒台寺来,如果不是忏悔,恐怕也是有些反思。他在想,戒也好,不戒也好,难道不可以换一种生存方式活下来么?该戒的不戒,不该戒的倒戒了,人变成不是自己本来的样子。要是不那么紧张激烈,非得像掰腕子一样,把谁扳倒不可地,平和地,相安无事地生活,又有什么不行呢?一定要剑拔弩张,把弦绷得那样紧,永备不懈么?
郎林在弥留之际,提到了戒台寺那次春游,决不是无缘无故的死前谵妄,他显然是在期望,要是允许重新再生活一次,一切从头开始,那么,保持那次春游时的并不一定谁要吃掉谁的关系,谁要忍气吞声慑服于谁的关系,该多好?
蒋曼对他说过不止一回,你没有必要如此戒备郎林,这个人即使有野心,也不大。除非借给他胆子,不过,那女人摇头,即使如此,那位总工程师也造不了你熊本良的反。
造反是勇气,顺民是天赋的。她说:“他只知道学问。”
他能不相信这个女人的话么?他爱她,而且尊敬她,如此不是她,早二十年,他就会把郎林踢走了。贴上八分邮票,把反叛他的人,邮到天崖海角。这事他没少干过,绝对做得干净利落,不露痕迹。这多年来,他对于不驯服的部下,这是比较客气的手段,道不同不相与谋,礼送出境这一招不灵,才会使更厉害的杀手锏。独有郎总,好好赖赖共事了一辈子,真是令人不解的例外。谁说熊老板无容人之量,郎总没少给他捣乱,不稳如泰山地坐在总工的位置上么?后几年,郎总不愿当作样板,索性跟他闹,甚至意气用事,干脆请调。这时候,熊本良宁可调整关系,也不松口让他离开公司,此刻,倒半点不是蒋曼的缘故了。
熊老板只好对他的情人解释,许多情况下做出许多哪怕是伤天害理的事,都是身不由己的。这一点,你得理解,整人的人,未必存心要把人整死的,但若不这样做的话,他倒有可能被人置之死地。
“包括你丈夫,他有时也不能例外,一样要收拾他手下那些小知识分子!”
“不,他没有你这样心毒手辣!”
他笑了,这种健壮强悍的男子汉所特有的爽朗的,肆无忌惮的,甚至毫无害羞的笑,对女人是很有感染力的。“蒋曼,即使你不替他辩护,我也会作出我对他的判断,他未必肯安份,未必肯久居人下。他自负,有才华,智商高。可他缺乏一种魄力,男人的雄心勃勃的敢作敢为的勇气。”
“你有?”
“不但有,而且多得差一点要把你从他身边夺过来。但我没有这样做,说明我的理智,也说明我的感情。”
她相信他不是最坏的坏人,这些年来,提供过多少次可以整垮对手的合理合法,而且良心不致于太不安的机会,他放过了郎林。同样,她也提醒熊本良:她丈夫在能够把他干掉的时候,并且不止一次,因为他也不永远走运,总抓到好牌,不也在关键时刻,放他一马吗!
“谢谢你,蒋曼,我知道,亏了你爱我!”
“不,还是要感谢郎林这个人天性良善的一面。”
“难道我不是?”
“实质上你是很卑鄙的。我知道。但是我爱你。”
他又笑了,笑得她心乱如麻。
她说,女人最强大的力量是爱,但女人的致命伤也是爱。爱的代价,就是痛苦。爱的愈深,那么,痛苦也愈甚。
十一
三十年前的戒台寺,几乎没有什么游客。
断壁残垣,草长树深,荒凉的几乎到了白昼见鬼的程度。谁发起这次自行车远足的呢?自然是郎林无疑的了。因为他的记忆里,除了这个学识丰富的家伙,告诉他有关戒台寺的历史和一切以外,他对它的认识只知道是一座古老的庙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