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具(第2/2页)

坐上简易沙发,不知怎的,竟会顿生贪生怕死的念头,如坐在龙椅上的君王。当然好处多,待客用不着像开会,既体面又有距离,关键是,我们与电视的关系变了,看来沙发与电视是现代生活中的对应物,不可或缺。那些家有电视的邻居纷纷来取经,这下可忙坏了小曲,他乐此不疲。由简易沙发带动的新浪潮,与电视一起改变全楼的生活方式。

自打认识林大中那天起,我就更加自卑,虽说他贩卖的主要是十九世纪俄国文艺理论。他口若悬河,词句随吞吐的烟雾沉浮。他穷时抽“大炮”,富时抽雪茄。有一阵,西单商场卖古巴雪茄“罗密欧与朱丽叶”——那种金属筒装的高档名牌,每支仅一元。估摸是古巴输出革命战略的一部分。林大中叼上古巴雪茄,更加云山雾罩。

一天晚上在我家,他戴上别林斯基的面具,抽着“罗密欧与朱丽叶”宣布,无论以美学还是以自由的名义,我家那些破烂家具早就该统统扔掉。他用一个优雅的手势平息了我的暴怒,指出要想力挽家族的颓势,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打造一个书柜。我刚一指那摇摇欲坠的书架,被一个坚定的手势制止。“我说的是体面的书柜,带玻璃拉门具有现代形式感的那种,那才代表知识的尊严。”他说。

被他说服了,我继而说服了父母。我家有几块厚木料,堆在过道,正好派上用场。林大中开始画图纸,量木料,但他事先声明,他是设计师,必须得找小工干活。那年头哥儿们有的是闲人有的是,打架盖房做家具,随叫随到。我找来孙俊世和李三元。孙中等身材,还算结实,李人高马大,一米九三,都是同一“沙龙”的哥儿们。林大中把图纸交代下来,抽着“大炮”转身消失了。

每天上午十点半左右,二位来我家上班。先沏茶伺候,开聊,他们正在同读原文版的《动物农场》。十一点多钟才起身开工。第一步是要把木料锯成八厘米厚的木板。我跟着把木料搬到大院,绑在一棵树上,哥儿俩拉开大锯,边锯边聊,从“所有动物都是同志”聊起,转眼已到中午。我赶紧下面条炒菜,备上“二锅头”。二位胃口特别大,尤其李三元,能顶三个人的饭量。孙一喝酒,白脸变红脸。聊到“所有动物生来平等,但有些动物比其他动物更平等”时,已下午三点多了,接茬儿干活。天擦黑前再喝两回茶。晚饭自然要多备几个下酒菜,当聊到“四条腿好,两条腿坏”时,孙的脸膛已由红变紫。

林大中以监工身份偶尔露露面,时而抽雪茄时而抽“大炮”。他指出《动物农场》冷战背景中的意识形态问题后,又没影儿了。

这些木板大约锯了半个多月,我们家眼看快破产了——副食本上所有配给都用光了,油瓶也见底了,但工程似乎遥遥无期。母亲开始忧心忡忡,林大中安慰她说,现在已进入最后的工序。

那天,林大中带来一卷深褐色木纹纸,他挽起袖子,刷上乳胶,把一张张木纹纸贴好,再罩上清漆。第二天在他的监督指挥下,书柜终于组装好,安上玻璃,堂堂正正立在那里。我们为知识的尊严干杯。

谁知道,这现代书柜竟以最快的速度衰亡:木纹纸起泡翘起,木板受潮变形,玻璃拉门卡住——面目皆非,功能也随之发生变化,书被杂物鞋帽取代,最后搬进厨房,装满锅碗瓢盆。不过这书柜在辗转漂泊中经住考验,一直坚持到全国人民改用乘法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