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4/17页)

孔林和吴曼娜一声不响地干活。书架上的书都摊到床上。他们把书一本一本地放到桌子上,包上书皮,又摆回书架。有三四次,两人都去拿剪刀,她碰到了他的手。她想冲他笑笑,又感觉自己的脸红了,忙低下头。有两个大呼小叫的室友在场,她平时的大方劲儿不知到哪里去了。如果没有这两个人,她兴许会同他谈点什么,这是她最盼望的事情。

两个小时后,所有的书都包裹在牛皮纸里。吴曼娜看到,书摆放在书架上,都是同样的面孔,分不出彼此。

“好家伙,你咋能分出来哪本是哪本呢?”孔林给她打开一瓶格瓦斯汽水,她边喝边问。

“没问题,我闭着眼睛也能摸出来。”他的微笑很羞涩,脸上泛起两片红晕。她感到他在躲避她的目光。

书皮包上还不够,他又把一块白布钉在书架上,像挂起了帘子。这下,他的小图书馆算是永远封闭了。她不禁好奇他平时怎么同两位室友相处,他们俩的性格同他可是相差太远。他一定是脾气特别好。

两天以后,医院政治部命令所有医护人员上交任何包含资产阶级思想和情调的书,特别是那些外国作者写的书。孔林告诉吴曼娜,他找出那些有两本相同版本的书,上交了几本。她惊讶医院领导并没有让他交出所有的小说。看起来,他早就听到了风声,不然不会匆忙找她去包书皮,不会在交书的命令下达之前关闭自己的小图书馆。他干什么要冒风险藏这些书呢?单凭这一条就可以批判斗争他。谁都知道孔林有许多外国小说,为什么领导不没收呢?她不敢问孔林,也不再从他那里借书了。

一九六六年冬天,医院开始了野营拉练。不知道什么原因,沈阳军区的一位负责首长在十月份发布命令,要求所有部队都要在没有现代交通工具的情况下,能够拉出去进行作战训练。四个轮子的汽车不但在实战条件下不可靠,而且容易培养出“老爷兵”。军区的命令说:“我们要发扬长征精神,恢复骡马化的光荣传统。”

一个月了,医院里三分之一的医护人员在乡间步行拉练,走了一千二百多里地,晚上就在村庄里和小镇上宿营。他们沿途还要进行战场救护、抢救伤病员的训练。孔林和吴曼娜都参加了拉练,孔林还被任命为一支医疗小分队的队长,指挥二十八个队员。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当领导,工作起来格外认真。

开始几天,部队斗志旺盛,并不觉得累。这是因为道路平坦,大家还有几分新鲜劲儿。进入山区,大雪遮盖了道路,行军变得越来越艰难。队伍中,许多男女队员开始一瘸一拐,招来路上老百姓的目光。他们看着这支队伍,好奇中夹杂着兴奋。有时候,部队进入一个村镇,在路边看热闹的民众热情地为这些快要掉队的军人鼓掌加油。但是,那掌声听起来却比挨骂还难受。他们纷纷垂着头,丧着脸。因为男女平等,女护士要和男同志走一样的路。但她们不用扛枪,只背些不太重的装备。

有一天,没有风,拉练的队伍穿过一片森林,向北面一个村庄行进。他们已经走了一整天,只在吃午饭的时候休息了一会儿。到傍晚七点钟,已经走了将近九十里路。大家又累又饿,还要走十六里才能到达目的地。突然,上级传来了命令,要他们必须在一个小时之内进村。命令说:“要在战斗打响之前赶到。”队伍立刻开始急行军,全速前进。

吴曼娜抬着一副担架,已经走了六个小时,脚上打的泡钻心地痛。担架上的“伤员”是半扇猪肉,足足有一百多斤。现在她完全走不动了。孔林摘下她肩上的医药箱,把箱子的背带横勒在自己脖子上。两个战士,一边一个,架着她就走,连跑带颠地跟着队伍。

他们的大头皮鞋踢起团团雪粉,时常能听到指挥员威严的喊声:“跟上!”“不要摘帽子!”夜空中,北斗星不停地摇晃,仿佛地球翻了个儿。成群的乌鸦从树上惊起,四散飞去,撒下一串串聒噪,像饿鬼在叫。茶缸水壶掉在冰上,溅起清脆的声响。突然,一个高个战士倒下了,他身上背着的五十多斤重的报话机砸在一棵横在地上的枯树干上。负责通信联络的田进吓坏了,一边扶起倒下的战士,一边从牙缝里骂:“王八蛋,要是机器摔坏了,你他妈的回老家去啃一辈子地瓜。”

一路上,吴曼娜对架着她的战士哼哼:“放开我……哦,太累了。让我死在这儿吧,就在雪地里……”两个战士不理她,拖着她往前走。上级命令不让任何人掉队。

五十六分钟以后,部队进了村。这个村庄有八十户人家,孔林的小分队住进三户老乡家—两户大的房子住医生和战士,一户小的房子给了七名女护士。

昏黄的月色中,生产队队部的两座烟筒里蹿出炊烟和火星。炊事班在紧张地烧水做饭,灶下燃着秫秸和灌木。两个炊事员在案板上飞快地剁白菜,另外一个在熬汤、蒸馒头。他们同时在烙饼,用两块厚猪肉皮,隔一会儿就在行军锅里抹抹,直到挂上薄薄的猪油。院子里,骡马在饮温水,嚼草料,通身上下闪着一层汗珠。司务长出去寻找马厩了,还没有回来。

孔林把大家安置好后,带着一个通讯员到“伙房”打饭。他看到护士们一个也没有来吃饭,猜想她们一定是累坏了。他让长着娃娃脸的通讯员把馒头、白菜猪肉汤给男同志带回去,自己从炊事班那里借个铝盆,盛上汤,抓上一袋烧饼,向住着女兵的农舍走去。

起风了,盆里热汤的白气被吹成丝丝缕缕,在孔林的胸前缭绕。哨兵在村里巡逻,晃动着手电筒和冲锋枪。时而传来被他们激起的犬吠声。南边,松涛阵阵,此起彼伏。松树顶上,寒星有如铜纽扣闪闪耀耀。一进屋,孔林发现吴曼娜和牛海燕正把脚泡在一个大木盆里。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大娘在铁桶里给其他护士烧水。“为什么不去打饭呢?”他问大家。

“我们还在汗里泡着呢。”护士小许回答。

“我可累死了。”吴曼娜说。她的双脚在温水里互相摩擦,发出吱吱的声音。

“不管怎么样,你们得吃饭。”孔林说,“不然明天走得动吗?”他把汤和烧饼放在一个钉着铜片装饰的柜橱上,“好吧,吃了饭,好好睡一觉。明天要走长路。”

“孔大夫,我、我实在走不了了。”吴曼娜指指自己的脚,声音带着哭腔。

“我也不能走了。”大眼睛的牛海燕插进来说,“我脚上也打了泡。”

“我看看。”他说。

老大娘把油灯凑得近了些。孔林蹲下去,察看搭在木盆边上的两双脚。牛海燕的脚上有三个小泡,一个在右脚大拇指上,另外两个在左脚跟。吴曼娜的两只脚掌布满了水泡,像密密麻麻的小气球,亮亮的。他用手指尖轻轻按了按最大的一个泡四边的红肉,吴曼娜疼得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