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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然用手指梳了梳头发,望着孔林。他的三角眼下面皱出两条弯纹。他笑着说:“孔林,说话呀。我可是把你当朋友才说这些话的。谈谈你的想法。”
孔林勉强地说:“我会保持正常的同志关系。我和吴曼娜只是革命同志。”
“你得保证:除非你同爱人离婚,娶了吴曼娜,否则你们俩不能有任何不正当关系。”他话里的“不正当”是指“性关系”。
孔林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喃喃地说:“我保证。”
“你也知道,孔林,我这也是公事公办。你要是违反了纪律,我也救不了你。你现在也保证了,我得报告我的上级,你和吴曼娜之间没啥事儿。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要不我也得跟着栽进去了。”
“我懂。”他的心都凉了,后悔三个月前不该答应吴曼娜的约会。现在越陷越深,怎么可能抽身退出来,不伤她的心?你是有家室的人,不应该同年轻的女同志纠缠不清。
苏然扔给他一支“牡丹”烟卷,说两个星期以后归还他借的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现在这个闹闹哄哄的日子,他根本没办法静下心看完一本小说。“我整不明白,为啥这些老毛子总把小说写得这么长?”他说,“他们可能有的是时间。我老得跳着看,整这么多的描写,大段大段的,节奏太慢。”事实上,去年透风声给孔林,让他立刻藏起书,免得被红卫兵没收的人,就是眼前这个小个子男人。
第二天傍晚,孔林和吴曼娜在医院操场上散步的时候,他告诉了她同苏然的谈话。她沉着脸,垂下眼睛。两个人中间隔着一个鞍马,她把胳膊肘放在上面。附近立着一对双杠、一个平衡木,还有两个跳远用的沙坑。
短暂的沉默。她抬起头,烦恼地问:“你对我到底是啥感情?”
他没听明白她的问题,说:“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你什么人?我们有一天会结合吗?”她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
他听了很冷静:“如果我够条件,我会要你嫁给我。我确实想过这事。”
她听了他的话,泪水哗哗地淌,哭成了泪人。她的右手叉住腰,好像胃疼得站不住。他窘得发慌,忙四下张望。暮色中,只有几个孩子在玩“捉特务”的游戏。医院的南边,有几根高大的烟囱懒洋洋地吐着烟。幸好没有熟人看见。
他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她,嘟囔着:“曼娜,别难过。我喜欢你,可咱俩没那个缘分。别恨我。”
“你又没有错。噢,老天爷干吗总跟我过不去?我都二十八了。”
孔林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心想:我如果娶了她,是修来的福气。
几天以后,吴曼娜也被召到苏副主任的办公室,做出了同孔林一样的保证。
到了年底,孔林第一次没有评上先进模范。有些群众对他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不满意。据一位同事揭发,有天在澡堂子洗澡,大家都脱光了泡在水里,这时候高音喇叭里播放国歌,孔林居然没有像别人那样立正站好。一个科室领导说,孔林的头发留得太长,还从中间分开,活像电影里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为什么他就不能像普通群众那样把头发剪短?他凭什么那么特殊?就他有大学文凭?医院里的另外三个大学毕业生为什么不像他那样在乎头发长短?有一个还剃了光头呢。
孔林一天也没敢耽搁,让同宿舍的陈明给他理了个平头。吴曼娜看着他的脑袋,心里堵得慌。他的脸看上去呆板平淡,用她的话讲,“不男不女的”。他反而说没关系,现在是冬天,他可以整天戴着皮帽子。
在政治学习会上,孔林感觉到大家都盼着他发言,想听听他最隐秘的活思想。好像他生来就有污点,应该时刻进行自我批评。他心里不痛快,几个月都阴沉着脸。
七
一年多来,吴曼娜一门心思想知道淑玉长什么模样,孔林就是不给她这个机会。每当她缠着孔林要看他妻子的照片,他总说没有。吴曼娜知道他肯定有。有一次她在孔林和另一位医生合用的办公室里帮忙擦窗玻璃,趁没人的时候,把他的所有抽屉都翻了一遍,但是没有发现淑玉的照片。同宿舍的女护士常问起孔林的爱人是什么样,她一点都答不上来,不免尴尬。她们每次都劝她多长个心眼,小心孔林脚踩两只船。
在医院举行的一九六八年秋季运动会上,吴曼娜赢得了乒乓球比赛第三名。她拿到了一块香皂和一条白毛巾的奖品。那天下午在孔林宿舍,为了让她更高兴,他说她想要啥他都可以给她。
“我唯一的愿望就是看看淑玉高贵的面孔。”她说着,眼珠转着,露出兴奋的光。
屋里只有他们两人。他翻开一本《词林》字典,从仿羊皮封面的夹层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她。这是一张四寸长、三寸宽的黑白照片,看起来刚照不久。
吴曼娜看了一眼,扑哧笑了出来。淑玉和孔华都在照片上。小女孩穿着花格背带裤,在地上半蹲半站,像一条用后腿立起来的小狗。她的双手伸向母亲坐着的板凳。淑玉离照相机更近一些,看得更清楚。她显得憔悴,额头布满波浪一样的皱纹。她扁平的嘴向两边撇,好像要哭的样子。右眼半睁,眼角汇集了一簇细密的鱼尾纹。更让人吃惊的是,她穿戴得像个老太太:一件大襟褂子像黑色的铁筒包裹住她的削肩,显得上身更短。她的腿又细又瘦,小腿上裹着绑腿。一对小脚穿在黑尖鞋里,呈八字形,像两只趴在地上的小老鼠。淑玉的左边有一只凶狠狠的鹅在扇动着翅膀,背景上是几口水缸、茅草屋顶的土坯房和半棵遮住房顶的榆树。
“天哪,你看她这双小脚!”吴曼娜大声说,没有察觉孔林站了起来,“她看着倒像你妈。”她笑弯了腰。
他的目光在眼镜片后面一闪一闪的。他抓起军帽,紧闭着嘴唇,走出了房间。
“嗨,孔林,回来。我也没有恶意,咋说恼就恼了。”
她追了出来,他却头也不回地向医院大院的后门走去。
院墙外面是一片人民公社的果园,刚栽了四年,现在已经果实累累。一排排的苹果梨树起伏蜿蜒,绿满了山坡。孔林跨着大步,急急出了医院大门,消失在果林深处。
这是吴曼娜第一次看到他发火的样子,隔天再见到他时,他的脸色很平静。她再一次道歉,他只说了句没关系。
看到了照片,她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她现在坚信:孔林和他老婆根本不般配,不会有真正的爱情。他早晚会甩了淑玉。她心底燃起了希望:总有一天会和孔林结婚。
宿舍里的姑娘们问个不休:还没有看见过孔林爱人的照片?吴曼娜一个字也没有露,仍然说对那个乡下女人一无所知。一个月后,她实在忍不住内心的兴奋,告诉了好朋友牛海燕照片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