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8页)
安在天笑了:“所以听出我不是村里人,不光阿炳,谁都听的出来。”
三爸:“那你小看阿炳了。阿炳的耳朵是风长的,只要有风,最小的声音都会钻进他的耳朵里。他知道的东西比村里任何一个明眼人都多。庄稼地里蝗虫成灾了,半夜三更小偷进村了,谁家的媳妇养野男人了,甚至谁家老屋的地基下沉了,他全都知道。我们都说,阿炳身上每一个毛孔都是耳朵,因为你即使把他耳朵用棉花堵住,堵得死死的,他也同样听得见。”
安在天:“看大伯的穿戴,你也是城里人吧?”
“我是从乌镇出去的,在上海工作。老母亲最近身体不太好,所以回来看看。人越老越怕死,见一面少一面。”
安在天问:“你在上海哪个单位?”
“上海音乐学院。”
安在天意外地:“有个人,罗山,大伯认识吗?”
“怎么不认识?我还是他系里的书记呢!”
安在天欲言又止。他明白了,事实上,罗山也是通过三爸知道阿炳的。他在犹豫,要不要把罗山的死讯告诉三爸。
三爸:“罗山的绰号叫‘罗三耳’,是全上海、可能也是全中国最好的调音师,上海城里的乐器,少说有一半他都摆弄过,一年光挣这个钱,比我全年工资加起来还要高。然而阿炳,你看见的,可怜的样子,凭他的耳朵,我想也可以当个乐器调音师。所以,我专门请罗山去红房子吃了一次西餐,希望他收阿炳做个徒弟,好让他有碗饭吃。”
安在天插嘴:“他不愿意吗?”
三爸叹了一口气:“是啊,他来了乌镇,看见阿炳又瞎又傻的,就坚决不肯带走他。我,阿炳妈,还有村里很多人求他,阿炳妈都跪下了……”
正说着,孩子从拐角处冲了出来,两人迎面撞上,手上捏着那块手表,还给安在天。
一直跟在后面的金鲁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
孩子转身跑走了,跑了两步后突然又回头,问安在天:“你来找阿炳是不是要买他的骨头?”
三爸生气地骂道:“去去去,胡说八道什么,没规矩!”
孩子被轰跑了。
安在天不解地问:“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别理他,瞎说的。”
安在天饶有兴致:“说来听听。”
“农村嘛,很多人的思想还解放得不够彻底,讲究封建迷信,认为拿什么样人的骨头烤干,磨成粉,做出来的药,就可以治什么样人的病。我小时候老人们就这么说,现在也这么说,乡下还是落后。”
安在天笑了:“他以为我是来买阿炳的骨头去做药的?”
三爸反问他:“那你这是来找阿炳做什么?你也是搞音乐的?”
“我像吗?”
“要不就是卖乐器的?”
“为什么?”
“因为除了这两种人,没人会来找他。是罗山介绍你来的?”
安在天点点头。
三爸:“这罗山还讲点儿良心。你算找对人了!你听我说,凭阿炳的耳朵,当个调音师没任何问题,你找人稍微带他一下,将来绝对是个一流的调音师,只会比罗山好,不会比他差。”
“那怎么才能证明阿炳的耳朵好呢?”
三爸想了一下,止步,摸出自己的怀表道:“我这表一天要慢2分钟,你的表呢,平时是快还是慢?”
安在天:“快。”
“一天快多少?”
“大概1分钟。”
“好,我们就拿这东西试!”
“怎么试?”
三爸:“两块表都让他听,同时听,看他能不能听出谁快谁慢来。我们一般人谁能听出来?一天24个小时也就相差3分钟。走,我们这就去当场试。”
“我们回祠堂?”
“不,阿炳一定是回家了,他在外面一受委屈,就跑回去找他妈。他什么委屈都跟他妈说,也只有他妈能安慰他。”
远远传来织布机的声音。
三爸引着安在天进了院子:“家里有人的,阿炳妈是乌镇最好的裁缝,村里人的衣服有一半都是她做的。我太太在世时做旗袍,都不找上海的师傅,专门从城里跑来找她,不光是图个便宜,给她个样子,她翻翻新,会给你缝件更好的。”
安在天问:“你是阿炳的三爸?”
三爸笑笑:“就是嘴上喊喊,没什么血缘关系。他家和我家住在一个院子里,平时他妈经常过来照顾我老母亲,关系很好的。所以,我也想做个好人,帮帮他们的忙。”
金鲁生没有跟来,他在门口找了个凳子坐下。院子正对一个小卖部。
三爸指了一下:“那就是我家,我们先去看阿炳,回头再去我家坐。”
两人往阿炳家走去,织布机的声音越来越大,阿炳妈头发半白,正在埋头织布。阿炳妈一无觉察,楼上的阿炳却已经“听”见了,叫道:“妈,来客人了。”
安在天寻找阿炳的声音,顿时有一种被窥探的恐怖感觉。
阿炳妈抬头,慌乱地站了起来:“哟,是三哥,来来来,进屋坐。阿炳刚才又烦你了……”
三爸:“忙着呢。”
阿炳妈有种弱者的殷勤:“不忙。乡下人,不忙的。”说着,又是迎接,又是拿椅子的。楼上有收音机的声音。
三爸问:“阿炳在楼上?”
阿炳妈:“听收音机呢。”
收音机的声音忽然没了。
三爸对着楼上喊:“阿炳,别下来了,三爸上来找你有事。”向阿炳妈介绍着安在天,“这位是安同志,从上海来,专门来看阿炳的。”
安在天礼貌地:“你好,阿婆,打扰了。”
阿炳妈:“你们城里人就是客气。……我还是叫阿炳下楼来吧。”
安在天忙摆手:“不用不用。”
楼梯在里屋,灶屋很黑。
阿炳妈朝楼上喊:“阿炳,他们上来了……楼梯口没灯,阿炳用不着的。”
安在天和三爸摸上楼来。阿炳就站在楼梯口迎接着,由于逆光,他看上去有点儿恐怖。墙上挂着一个人的画像,那人穿着军装,竟然是国民党的军装。安在天一怔!
阿炳家院对门的小卖部,是那种只在墙上开个窗的小店,突然冒出一个声音。
“他们进了瞎子阿炳家。”
金鲁生找了半天,才发现声音是从窗洞里传出来的。
金鲁生问:“这院子没后门吧?”
“没有。”
金鲁生掏出酒壶,喝上了。他和里面的人聊着,像跟鬼在说话,对方嗓门很怪,细细的,飘了出来。
金鲁生问:“这个阿炳家还有什么人?”
“就他和他妈。”
“他爸呢?”
“他没爸。”
“死了?”
“他就没爸。”
“那他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