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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声起了,很快便要诵念佛经了。我将双手合十,等待着庄严而又美妙的诵念开始。
停!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大喝了一声,就像在殿内凭空打了一个霹雳,嗡嗡地回响个不停。我惊吓般地抬头去看,原来是阿宏叔,是他叫的停。大殿内的人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所措,眼巴巴地望着阿宏叔。阿宏叔紧皱眉头,伸手指着敲鼓的那个僧人。
你在做什么?
那个胖大的敲鼓僧人也被突如其来的状况给搞懵了,举着鼓槌,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爹是被牛角顶死的吗?
那个僧人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我问你,既然你爹不是被牛角顶死的,你为什么要将牛皮鼓敲得这么重?
听到此处,大家才明白了阿宏叔的意思,原来他是嫌这敲鼓僧将鼓敲重了。
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要你注意轻重注意轻重,可你怎么就教不会?为什么诵念前要敲鼓,那是用来定调的。你调子定不好,这一堂佛经叫我们怎么念?
敲鼓僧站在那里,不敢应答,握着鼓槌的手抖个不停,一张圆脸憋得通红。
重新来过。再敲不好,换人。
在阿宏叔的厉声斥责下,鼓声重新响起。这一次,敲鼓僧不敢分神,努力控制着鼓槌的轻重。终于,在鼓声中,阿宏叔开腔诵念,随后,僧众们的诵念也跟着起来。一时之间,大殿内的诵经声层层叠叠,此起彼伏。而我,站在人群中,却始终无法集中精力,紧张、迟钝,经也是念得频频出错。虽然,我的声音在众人的诵念中显得那样微不足道,但我还是担心会被阿宏叔听见,然后他会再次叫停,像对待那个敲鼓僧一样,毫不留情地将我从人群中提溜出来。我觉得有些恍惚,这心慌的感觉似乎有些熟悉,就像我在街上骑三轮车时,总是害怕那些交警会突然从某处冲出来,将我的钱和车全部给夺走。
我站在人群中,突然觉得毫无意义。我这是在做什么?为什么我要站在这里受这样的罪?我为什么来这里,不就因为我不喜欢外面的压力,想在寺庙里寻求片刻的安宁吗?在外面每天,我都得承受各种压力,我还得陪着笑,小心翼翼的就像头上顶了一碗水。我厌恶这样的笑话,厌恶透了。如果我能承受外面的生活,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做空班,我在外面做别的事不也一样吗?
就在这一瞬间,我做了一个决定,我要回去,我不做和尚了,这并不是个适合我待的地方。
早课后,我去禅房找阿宏叔,跟他说了自己的想法。阿宏叔耐心地听我讲完。此刻,他显得那么温和而谦卑,与之前佛堂上的那个人完全不同。
是不是觉得我太严厉了?
我摇了摇头。
我知道,或许你觉得我不讲人情。可是,你看看那些僧人形形色色的,他们都不是真正的和尚。如果我没有威严,讲了人情,那佛事还怎么维持?要知道,做佛事的钱,都是斋家们布施的。你也看见了,他们就站在大殿上,你以为他们在做什么,他们是在监督,看他们的钱到底有没有白花。我是这个庙的住持,如果佛事做不好,我怎么向他们交代?
我低着头,缓慢地说,阿宏叔,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其实,我也不是为了这个,我说不清楚。唉,你不知道,我现在过得一团糟。我有老婆,我还有两个孩子,我每天都想着让他们过得好一些。每天四点钟我就起来了,天还黑着,别人都在睡觉的时候,我就起来了。我每天都很辛苦地干活儿,我从来没让自己偷过一天懒,真的,我真的觉得自己尽力了。可是,我还是赚不到钱,我还是养不起他们。我说不清那种感觉,就像有一个大勺子,每次我有了一点钱,那个大勺子就会伸过来,像舀水一样,将我的一切都全部舀走。唉,阿宏叔,你不知道做人太苦了。
阿宏叔没接我的话,而是温和地问了我一个问题,方泉,你知不知道《楞严咒》是怎么来的?
我一愣,摇了摇头。
那我就跟你讲一讲这《楞严咒》的来由。佛经里说,有一日,阿难尊者去外地托钵行乞,结果被摩登伽女所诱惑,将近破戒。这时,佛陀知悉了此事,便让文殊菩萨前去帮忙。最后,文殊菩萨用一段神咒解救了阿难。而这一段神咒,便是《楞严咒》。在佛家咒语里面,楞严是最长的一段咒,被称作咒中之王。楞严的难度,首先在于长,它有四百二十七句,两千六百二十字。《楞严咒》原本是梵语,现在的出家人,都不懂梵语,因此,这两千六百二十个毫无关联的字,就毫无逻辑性可言,只能靠硬背。其次,楞严的难,难在口舌。它很拗口,那些相似的发音要在口舌中不断地重复,它是一个惯性,一个字错了,整个惯性就倒掉了。所谓和尚怕楞严,道士怕普安。这个话不是凭空说的,是有来历的。十个和尚里,有九个都不会念楞严。方泉,你要相信我的话,你是能吃这碗饭的。我可以说,那些参加佛事的僧人,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你。可是,你要真想吃这碗饭,还要吃得好,光将《楞严咒》念得漂亮,是远远不够的。你要学会忍耐,你要记住你手中捧着的不是普通的东西,而是一个金饭碗。这个饭碗里的饭不仅是你的,还是你的老婆你的孩子的,你要用尽所有的力量,想一切办法,将这个饭碗捧好。
阿宏叔看了我一眼,继续说,当然,决定权在你手里,要走,要留,你自己定。你现在心思已经乱了,心思不定,就容易做出错误的判断。所以,我希望你不要急着走,再在寺里待上两天,如果到时你还要走,我半句话也不会说。
我想了想,答应了阿宏叔。
整一天,我都没有去参加佛事。我躺在禅房里,昏昏沉沉地一直睡着。我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我没有吃午饭,也没有吃晚饭,但我却丝毫不觉得饿。我睁开眼,外边天色早已漆黑。睡得太久,让我浑身不舒服。我挣扎着起来,在禅房里走动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舒服,房间里的空气太闷。
我出了禅房,又出了寺庙,站在围墙外,吹了吹山风,我的身体终于缓慢地舒展起来。我用力伸了一个懒腰,就在这时,不知哪里传来了一阵诵念的声音,这声音显得那样的宏大、圣洁、明亮。我站在那里听了一阵,便忍不住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我进了围墙,再走一阵,绕过偏殿,上一排石阶。刚走到一半,我便看见了一个被灯火照射得十分明亮的高台,高台前,是一张大供桌,桌上放着供果,焚着香烛。条案前,整齐地站着僧众和斋家,他们低垂着头颅,双手合十,虔诚无比。而此时在高台上坐着的,正是阿宏叔。他坐在高台上,身穿金光闪闪的袈裟,头戴五山帽,他低垂着双目,手上结一个密印,口中诵着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