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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太久没干这活儿了,刚上手时,手有些生,我将腻子打得太薄了,我只得重新调了厚薄。第二次,我就上了手。对我来说,这些都曾是再熟练不过的活儿了。我十六岁初中毕业后,就跟着我的师傅学手艺。之后,我就跟着他到处做漆活儿。秀珍便是在做漆活儿的时候认识的,那个时候,我二十三岁。后来,我们就结婚了,再后来我的师傅就得肺癌死了。师傅死后,我就再没有做过油漆匠,因为秀珍认定我师傅是被油漆毒死的,她不想我重蹈他的覆辙。她是为我好,我听她的。

第一天的活儿干下来,我的整条右臂几乎抬不起来。这一天,我只刮了一面墙,好久没干了,有些吃不消。做油漆,最累的就是手臂,因为它要整天抬举着。我想,这也是年岁逐渐大了的缘故。年轻时,我就从来不会觉得手臂酸痛。

回家时,秀珍已经开始做晚饭了。她问我,工作谈得怎么样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我摇了摇头,说,人家没要我。路上遇见一个朋友,就在外面多坐了会儿。

大囡坐在门口的板凳上写作业,我就点了根香烟,坐在旁边看着。大囡是个乖孩子,念书也用功,成绩一直都很好。秀珍总说,大囡从来都不用她操心,要是以后二囡和方长也能像大囡这样,就省心了。

大囡做完了作业,就扭过头来看我,看了一会儿,突然问,爸爸,你以后真不会离开我们了吧?我心里一紧,摸了摸她的后脑勺,笑着点了点头。我都记不清这问题她已经问了我多少遍了。

我抬起头,无聊地看着院子上空。院子上空,有一块狭窄的天光。这天光中漂浮着一些半透明的物质,我不知道那是云还是别的什么,蓝色的天空就在这半透明的东西后边若隐若现,我长时间地看着,企图让自己的眼光穿过这半透明的物质。我觉得那天光后面似乎隐藏了什么,它就躲在那里,平静而悲悯地看着院子里的我。

刷墙,刮一道腻子是不够的,不够厚,没办法打磨。刮完一道,得等它干了,然后再刮第二道、第三道。刮过三道,这厚厚的腻子才能相互咬住,牢牢地贴在墙壁上。这是一个枯燥乏味的工作,单调的刮抹动作,会让时间变得异常漫长而艰难。

印象中,以前当油漆匠时,似乎并没这么枯燥。我记着自己赚到第一笔钱时,便去镇上的供销大楼买了一个日本产的随身听。那时候,我会一天到晚将耳塞塞在耳朵里,听谭咏麟、王杰、张雨生。听得熟了,我还会跟着唱。我唱得很认真,似乎耳塞里的歌声是我嘴里发出的,而手里握着的也不是油刷,而是一个麦克风。那时,我师傅总羡慕我,说我是十六七岁,无心无事。

我想,虽然现在不能像十六七岁一样,再去买个随身听塞到耳朵里,起码也得想办法将时间打发过去。或许,这是我今后一辈子的职业了,没有一个好方法,那么漫长的刷漆生涯该怎么熬过去啊?

于是,我开始试着在刷墙的时候唱歌,但唱了没几句,我就卡住了。我已经太长时间没有唱过那些歌了,似乎它们已经在我记忆里被清除了。很快,我又想到了另一个办法。我不是会念经吗?我可以边念经边打发时间啊。

就这样,刷墙的时候,我开始念楞严咒、念心经。让我觉得意外的是,当那些经文从我口中念出时,墙上的那些腻子似乎也流动了起来,它们不再是涂料,而是作画用的朱砂、石青、藤黄。而我也不是在一个套间的墙上刷油漆,而是躲在一个藏经洞里,画达摩面壁、画鱼篮观音。就这样,我在佛经的诵念声中,变成了一名画师。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只有我一个人,对着一面墙壁虔诚地作画。

刷完墙,我将铲子放回桶里,然后坐在地上愉快地点了一根香烟。奇怪的是,干了这半天活儿,我却丝毫不觉得累。我用力吸一口烟,又用力吐出来,然后我就眯着眼睛躲在烟雾后面,像欣赏一幅壁画一样地端详着眼前的这面墙。

阿良从另一个房间走了过来,伸手摸了摸墙上的腻子。

方泉,这手艺可一点没落下啊。

我笑笑,这算什么手艺。

可以的,你看这墙面刮的,卡尺卡过一样。哎,对了,你刚才在唱什么啊?

我一愣,我不知道啊,可能随口乱哼的吧。

阿良疑惑地说,我怎么听上去像是在念经啊?

我笑笑,怎么可能,我又不是和尚,怎么会念经?

这一天,从那个小区离开时,我觉得心情特别愉快。我都想不起来自己有多久没有这么愉快轻松的感觉了。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孩子,得到了一件梦寐以求的礼物一般,恨不得向所有人展示我的快乐。

我骑着电瓶车骑过桃源路,骑过兴宁桥,再拐一个弯,刚要骑进出租房附近的那个巷弄时,我突然将车停了下来。看着那个狭窄而又拥挤的巷弄口,我的心情瞬间低沉了下来。我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愉快是多么的不堪一击。现在,我要回的那个地方,并没有佛经,也没有菩萨,那里只是一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出租房。

我有些失落,我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地想念山前寺。

进了门,孩子们正躲在房间里玩一种我看不懂的纸片游戏,没人搭理我。我搬出条凳子,坐在门口。我点了根香烟,又看见了头顶上的那片天光。让我觉得诧异的是,这天光似乎和昨天看到的一模一样。我抽着烟,认真地仰头看着。我真想这天光能被我看穿,露出一个缝隙,让我知道它后面到底隐藏着什么。

在看什么呢?

我一愣,原来是秀珍站到了我的面前。她用围裙擦着手。

我笑笑,没看什么。

秀珍也笑,她拿出条椅子,在我身旁坐下。

对了,方泉,你这几天工作找的怎么样了?

还没找好,你知道,现在活儿不好找。

秀珍看了我一眼,低头想了想,问道,方泉,你是不是在外面做油漆匠啊?

秀珍怎么知道了?我愣了愣,没应声。

我看见你换洗的衣服上沾着东西,我知道那是刮墙的腻子。

我低下头,又点了根香烟。我依旧一言不发。

其实,我也知道找工作不容易。我只是担心,油漆总是毒的。

我笑了笑,放心吧,现在的油漆跟以前不一样了,都是环保的,不会有毒的。

秀珍看着我,笑了笑,那就好。她起身走回灶台前,似乎发了一会儿愣,突然,她转过身。

方泉,你是不是还想回那个寺庙?

我怔了怔,看了看头顶的那片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