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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我穿着僧衣,跟着周郁从酒店的过道上走过。事实上,我已经很多日子没有穿过僧衣了,都有些不习惯了,似乎生怕别人注意到我。周郁走在我旁边,倒是没有一丁点儿的拘谨,她显得很自信,还不时转过头来看我。不难感觉出来,周郁对我的这副模样很满意。
我们坐着电梯到了二楼,又穿过一条过道。此时,我看见了眼前的两扇门,这两扇门都是实木的,刷着深漆,看上去宽大、厚实。门的中间,还镶嵌着两条金灿灿的长条扶手。周郁走过去,用手抓住一只扶手,转身微笑地看着我。随后,她向我点了点头,用力地将门推开。
门被推开的一瞬,屋里的光就像洪水一样从门里倾泻了出来。我站在那里,眼睛似乎被门里的光线给晃了一下,稍稍发了会儿愣。定下神来,这才发现门的后面原来是一个大堂,摆着十几张圆桌子。桌边坐着人,见了我,所有的人都站立起来,面向我,双手合十,纷纷作揖。
我的大脑突然变得空白,身体微微颤栗,就像滑过一道电流,皮肤上的汗毛孔在瞬间被打开。我搞不清楚眼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已经完全懵了。甚至,我还有些恐慌,就如同陷入了一场巨大的阴谋。
周郁做着手势,将我往最前面的一张主桌上领。我慢慢走着,似乎每一脚都像踩在云朵里,丝毫感觉不出轻重。我慢慢地走,所有在场的人的目光就随着我的身体慢慢移动。这些柔和的目光充满了善意、崇拜,似乎还带着某种诉求。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似乎他们的身体站立着,可他们的目光却是匍匐在地上的。
让我觉得诧异的是,走到桌子边,我的内心突然就平静了下来,似乎我心底已经开始享受这种匍匐在地的虔诚了。我从未有过这种感受。我站在桌边,冲着众人微笑,还伸出手做了个让大家坐下的手势。可众人却不肯坐,我听见有个人喊了一声,师父先坐。随后便有很多人跟着喊,请师父先坐。于是,我便撩着僧衣坐了下来。我坐在椅子上,又朝着众人做了个手势,这时,众人才纷纷坐下。
这一晚,我见到了我这一生所见过的最好的素斋,精致无比。但我却丝毫没有记住它们的味道。我的身体始终被一种高贵、准确的情绪支撑着,这种情绪超出了我以往的所有经验。甚至,它还超出了我的想象。
吃饭时,不断有人离席,走到我面前。他们努力地弯曲着身体,似乎这样能让他们显得更矮,更谦恭。这些人不停地向我提出各种问题,似乎我的头脑里隐藏着他们所有人生的答案,我的手里掌握着他们的命运。还有一些人走过来后,什么也不说,只是低下头颅,就为了让我摸一下他的头。
在这些来往的人中,我还见到了上次周郁曾带到山前寺过的陈阿姨。她拉着我的手,连连称我是活菩萨,她说正是因为我帮她儿子解了孽障,模具生意才一天天的好了起来。她承诺,过段时间,她一定要带儿子来我那里打一堂水陆。
我的耳边充满了赞美,不停有人喊我活菩萨,说我不仅长了一副菩萨的面孔,连身上都有不一样的香味。众人就这样毫不吝啬地赞美着我,这些赞美很纯粹,没有丝毫的虚假,我能感觉得出来。而我,也完全地沉醉在了这种赞美声之中。
我必须得承认,这是我这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刻。
第二天,周郁便开着车,带我离开了上海。
一路上,周郁仍是没有说话,她没跟我说为什么带我来上海,也没有跟我解释昨晚的那场斋饭。她就这样认真地握着方向盘,神情平静,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下了高速,周郁问我要去哪里。我想了想,我说,你送我去山前寺吧。就这样,周郁送我回了山前寺,顾自走了。我在寺院的那棵桂花树下独自待了一会儿,似乎想做些什么,又不知道有什么可做。
晚上,我始终紧紧地搂着秀珍,却一言不发。秀珍也察觉出了我的举动有些怪异。她问我怎么了?我说没怎么,就想抱抱你。
从上海回来,我就如同生了一场大病,整天浑浑噩噩,毫无生气。其间,阿良曾给我打了个电话,他告诉我自己又接了一个新活儿,问我有没有兴趣一起。我在电话里婉拒了,我能感觉出阿良在电话那头的诧异,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
每天,我都不出门。我坐在门口,总是看院子顶上的那片天空。看着天亮了,暗了,云厚了,薄了。我的一切,秀珍都看在眼里。她显得很担心,几次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甚至担心是不是做了油漆活儿的缘故?我笑着摇摇头,我没事。
这天晚上,我在半夜醒来。醒来后,我就小心地起了床。我推开门,坐到门口的小凳子上。我仰着头,疲倦地朝着天空吐着烟圈。从上海回来后,每天我都觉得疲惫,就像身体里的力气被完全给抽空了一样。其实,我心里明白,我被抽空的,并不是力气。
我就那样仰着头,看着头顶那片微微泛着蓝光的天空。看着看着,似乎这天空被打开了,我看见了一座山,我看见周郁坐在开满了杜鹃花的山顶。
你以后的寺庙应该建在那个地方,三排大殿。前面又是三排。
周郁的手指着山谷,在空气中慢慢滑动,我的目光也慢慢地顺着她的手指移动。周郁的手指就像一支画笔,在空气中为我画出了一张绚烂无比的蓝图。
我在心底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掏出手机,给周郁发了个信息,你能不能借我三十万,我想留给秀珍。
过了一会儿,周郁将短信发了回来。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