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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有一次,大囡二囡好容易盼到秀珍回来,抢着将她手中的塑料袋倒在床上,结果却她们失望不已。因为袋子里的不是零食,而是一堆日用品。
我问秀珍,你怎么没拿吃的东西?
秀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今天超市里发东西时,我看见还有这些。心想洗衣粉牙膏之类的,家里也用得着,就拿了这些来。
看到袋子里的东西,大囡和二囡都不高兴了。大囡倒还好,她是个懂事的孩子,尽管不情愿,也没多说什么。可二囡却不管不顾地哭闹了起来,要知道,她盼那些零食,都已经盼了一个月了。
我哄着二囡,二囡别哭,爸爸这就给你去买。
秀珍问我,都这么晚了,你上哪里去买?
我没理她,顾自出了门。我承认,那时我有些不高兴,我觉得秀珍不应该那样做。后来,我走了很远的路,终于找到了一个还亮着灯的小卖部。我走进去,赌气般地几乎将柜台上所有的零食都买了回来。回到家里,二囡看见一袋子零食,高兴得不行。她忙不迭地拆开一包薯片来吃。吃着吃着,她的嘴里突然蹦出了一句话,爸爸最好,妈妈最坏。那时,我看见秀珍的脸色变了一下,紧接着,她就进了洗手间,将门锁了。
不知道秀珍还记不记得这个事情。我看着秀珍,我想,她一定也知道我在看她。但她却不愿意扭过头来也看我一眼。从山前寺回来到现在,她都没有看过我一眼。我不怪她,我想,如果换做我,我也一定会这样。
很晚了,我还一个人待在卫生间里。
当三个孩子抱着零食酣然入睡时,我突然发现了一件事情,今晚我该睡在哪里,床上吗?我不知道。虽然,我和秀珍没有办任何手续,但是,我们之间好像已经不适合再睡在一起了。
秀珍倒似乎没注意这个事情,孩子们睡下后,她便也侧身躺下了。她显得很平静,平静得就像没有任何事发生一样。她还是这样,喜欢将所有的事情都藏在心里。看着秀珍的背影,我的心里有些伤感,一个曾经我最亲最亲的人,现在却似乎成了一个陌生人。
我只能待在卫生间里。
我坐到马桶盖上,将把那包已经发霉得很厉害的香烟再次找了出来。我躲在卫生间里,抽了一根又一根。房间里弥漫开一股难闻的味道,抽到最后,我的嘴巴几乎都失去了知觉。
我抽完了烟盒里所有的香烟,然后,我就将地上所有的烟头捡起来,扔进马桶,用水冲了。我看着那些烟头在水流的漩涡中挣扎一阵,便往更深的地方去了。
我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卫生间。秀珍躺在床上,依旧侧着身,似乎躺下后,她就再也没有动过。我站到架子床前,目光柔软地看着床上的三个小家伙。大囡睡在上铺,二囡和方长,则一起睡在下铺。三个人都抱着各自的零食,睡得十分香甜。
多么好的孩子,看着他们,我的眼睛又有些潮湿了起来。
我抹了抹眼睛,小心地走到院子里。我将放在院子角落里的那辆自行车翻了出来,这还是秀珍表姐公司的送奶车,奶牛场倒掉后,自行车也不知道归还给谁,就一直放在了家里。我用袖子擦了擦自行车的坐垫,随后,我就推着自行车出了门。
就这样,我骑着自行车,来到了表姐的那个送奶站。送奶站里一片漆黑,如果时间倒退几年,此刻,送奶站里一定是灯火通明。奶站的工作人员汗流浃背地将成千上万瓶牛奶分放到各个奶箱里。再过一会儿,我便会来到奶站,缩着脖子,脸庞被夜风吹得通红。
我骑着自行车,从送奶站出发,沿着以前送奶的路线,骑了两圈。骑到第三圈时,我终于骑不动了。我用脚尖点着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喘匀了,抬起头,便看见眼前正是东门庵堂。我将车推到东门庵堂的门口,然后便坐在了庵堂的石门槛上。我坐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恍惚,我想起某一个夜里,我也曾这样坐在这个石门槛上,后来,我好像还哭了,但我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为什么而哭了。我记得,那晚,我还闻见了一股奇异的檀香味道,但此刻,我却什么都闻不见。因为那包发霉香烟的缘故,现在,我的口鼻间,全是霉苦的味道。
我看着庵堂前空旷的马路。白天,这里车水马龙。可现在,这里却如同一片死地。看了一会儿,我就想起了秀珍,还想起了大囡、二囡,还有方长。我们从乡下来到这个城市,一天一天地熬,从三个人熬成了四个人,又熬成了五个人。我眯起眼睛,试图在脑中回忆起那些有关于秀珍还有孩子们的美好画面,可想了一阵,我的脑子里却出现了一座座金光灿灿的大殿、偏殿、钟楼、鼓楼、四合院。我看见了人潮汹涌,旗帜招展,一个人坐在法台上,双手合十,仁慈地俯视着众生。
挣扎了一阵,我突然用力地张开眼睛,此时,我的目光就像是一头突然掉进人间的野兽,惊慌而充满欲望。稍稍迟疑,它突然就发了疯,撒开腿,开始奔跑了起来。它就那样紧贴着地球表面那根巨大的弧线,孤独而又疯狂地奔跑,一直跑,飞快地跑。它越过了一座座的城市,越过了高山和海洋,它越过了所有的时间,所有的空间。最后,它终于跑不动了,它绕了一个巨大的圆圈,疲倦地落回了原地。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我,孤独地坐在东门庵堂那道冰冷的石门槛上,相互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