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第8/9页)
芳姐子不再参与她们滔滔不绝的讨论,她想我们红军里头可没这么多工夫讲大道理,红军的道理都用大字写到各种墙上、山崖上、树上。她也写过,虽然她并不识得那些字,写得歪歪扭扭也没关系,红军就是这样“播种”。她拄着棍,背上行李。
沈红霞想,总有一天,我也会有她这样悲壮苍凉的姿态。她说:“走路吧,路还远呢。”见她背后的创伤越发大而深,仍在汩汩冒血,陈黎明与沈红霞对视一眼。她们过多地醉心讨论,而她却只是一步步去走,信念已化为足迹本身。她的沉默与执著不属于她自身,而体现着一段不容置疑的历史。她迈着历史人物特有的沉缓步伐走远了。
陈黎明说:“我也要去守着我的机器。得不断发动它的马达,否则马达也会锈住。”她脸上呈现的,也是她那段历史所赋予的庄重。
沈红霞上马时腿一阵难忍的疼痛。她这双腿实际上已牺牲在去年冬天的沼泽里。献身者在最后的牺牲前其实已在一部分一部分地割舍奉献。想到这点,她望着两位先驱者的背影,感到了一点自慰与自信。
她远远回过头,眼神那样宁静。这才使跟踪她半晌的叔叔恍然大悟:原来这个瘦高个女子并不是陌生人,她就是沈红霞。“沈红霞!”他喊道,她应了,叔叔才完全证实,是她。
她粗大关节的手。粗糙的红色面庞生出两块被冻伤被太阳灼伤被风刮伤的黑紫圆疤,这就使她的皮质变得坚硬,各种表情都会长时间僵在上面。实际上她除了一如往常的沉静温和已没有任何表情。她瘦长的陡然长高的身材有种男子的挥洒劲。眼神专注,盯住某个东西你就觉得那是她的心认准了它。这个步履蹒跚,声音低哑的沈红霞于是就把自己变得陌生起来。再细看,她的脸上已布满密不可数的细小皱纹。
叔叔看见她受着所有马的拥戴,两百多匹马一齐奔向她,团团围住她,另外两个牧马姑娘立刻被冷落在一边。叔叔好不容易才通过马群,与她靠拢。
她对叔叔说,前些天一阵冰雹,就在这一带,就在那草坡上她看见了红马。她说她追了很远但没有追上。叔叔说,追上它也不会认你了,盗马贼有的是笼络马的花招。
“它不认我,不是可以从头来——从头开始驯它吗?”沈红霞说。
这股真诚和执拗打动了叔叔,也使他悚然。他突然觉得她明澈深邃的双眼已不像活着的人;活人的眼睛不可能如此毫无杂念。从去年冬天把她从结冰的沼泽中救出,他就有这个感觉。叔叔开始备干粮、马具和酒,从此沈红霞跟着他往四面八方出发。他们带四匹马,轮换骑,这样行程就有把握。跟在四匹马后面的,是火红的小马绛杈,走了很远,才发现它竟悄悄地尾随。叔叔说:“别撵它,这匹俊俏的小母马或许有用。”
七月是牧民迁场的季节,畜群流动起来,可供他们捕捉的目标多了。十多天后,他们在一泊死湖中看见一群马——一匹红马立于马群之中。叔叔想,这样的马既保不住也藏不住。所有的马都钩下颈饮水,唯独红马高高仰着头,它的红色长尾已曳地,红鬃飘扬如旗。小母马绛杈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到他们前面。
这时,不知何处发出某种暗示,所有马都停止了饮水,一刷齐地抬起头。林立的马头掩住红马。叔叔与沈红霞猛加鞭,他们知道草地可看见的目标实际上离得非常远。
绛杈发出一声清丽哀婉的呼唤,显然是它最先看见了红马。红马迟疑地离开马群,迟疑地叫了一声。绛杈与红马的呼应使两个人激动而紧张,眼看与马群接近了,那不知所在的暗示再次发出,马群一下奔出水泊。所有的马,包括红马都显得身不由己。
起初红马还回头向紧追而来的绛杈及两个人回头,很快便超越所有马,像支红色箭头直指草地深处。无论是绛杈的叫,还是沈红霞的“哦嗬”都没使它再迟疑。它对绛杈的一声应答,对沈红霞呼唤的几番回首,表示了它对过去的一切仍有依稀记忆。
红xx眼看越跑越远,一些小小的丘陵最终使它消失。沈红霞还要追下去,叔叔制止了她。他感到红马背后有股隐匿的势力。它已被这势力牢牢控制着,直追下去只会吃亏。
就在女子牧马班迁场的第二天,远远地走过一匹傲慢的马,是红色的,浑身披满银饰,根本不朝帐篷及帐篷门前的人看一眼。
叔叔的套马索终于缚住它。
大家围上去,亲切地唤它。它却又踢又蹬,眼神既蛮横又陌生。叔叔握牢套马绳,几次被它带倒;它猛一窜,力大无穷的叔叔在绳子这头几乎被掀起,再摔下去。叔叔用草地上最粗鲁下流的话骂它。这时人们渐渐发觉,它的尾巴不是红色的,是一种暗色甚至可以说是黑的。开始她们窃窃私语,然后便尖声对叔叔嚷起来:“放开它,它根本不是过去那匹红马。”
经这一提醒,叔叔也发觉了它异样的尾巴。那尾尖上的黑色似乎将逐渐上移、扩展,以至最终改变红色。叔叔觉得对于畜生,他头一次失去判断力。正迟疑着,红马又一个猛蹿,叔叔这次是摔惨了也摔恼了。他拔出枪来:既不是过去那匹红马就不必任它逞威了。
而红马突然不动了。
叔叔抖抖绳索,挑逗它,大蹿大跳的活物打起来才有快感。他从不打静止的东西。
而红马就是一动不动了。
人们这时才看见拄着拐杖走来的沈红霞。她奋力喊着“哦嗬哦嗬”,但她嗓音哑得近乎无声,一张嘴仅像跑了口气。红马显然是听见她无声的呼唤而静下来了。它不闹了,眼神却仍然陌生,姿势依旧不好惹,谁若要近它一步,它立刻摆出搏斗的架势。
沈红霞不声不响,抓了把盐粒托在手心。一步步走上前,它贪婪地嗅着看着盐,却用嘴一掀,盐撒了,它才一心一意从草棵里往外舔。趁机会,她解下它头上的套马绳,顺手理理它乱蓬蓬的长鬃,它立刻跳开了,把鬃毛重新抖乱。这些动作都证实了它就是它——她心里狂喜:我的红马,是我的红骏马回来了!所有人,包括叔叔都在提醒她:快躲开,它随时都会踢死你!
她不做声。红马一边舔盐一边窥视她,眼神不仅陌生还含有敌意。大家叫她注意那黑尾巴,她却想,这些人怎么啦?它明明还是通体纯红。然后她撑着木棍,如撑杆跳高那样跃上马背。
她被它毫不犹豫地甩下来。它甩她时,额前的银子流苏及脖子上五只小银铃一齐作响,这就更让人认定它不是它——昔日那匹红马。
大家目瞪口呆,因为与两年前一模一样的一幕又发生了,人与马所有的动作都是重复上一次的。终于,红马又如过去那样,拖着沈红霞跑去。直拖到她再次皮开肉绽,血失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