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欧米茄(第4/6页)

一天又一天,被犯人们叫做老几的我的祖父等着邓指传唤他。老几在心里又写出两篇散文,书信体,给小女儿丹珏写的,写到好处他得歇歇,他的思考太流利了,一点也不结巴。十八年后,我就是从他给丹珏姑姑的书信体随笔中了解到他如何起了念头,要拿那块欧米茄进行贿赂。

一天又一天的,葫芦把场部礼堂的消息带回来:那个有关根治血吸虫的科教片还在演,人们还是看个没够,因为里面有一段说到女人怀胎,说血吸虫怎样把胎儿给蛀了,因而就有了一个一丝不挂的假人。另外还有一个真实的女体,虽然上面下面都遮住,露的就是个肚脐眼,不过眼力超凡的人坚持说肚脐眼下三寸的地方能看见几根卷毛。因此这段身体对此地的人们来说,看看还是很值。因此老几成了劳改农场的名人,从犯人到干部都知道无期犯老几的女儿演上了科教片,就是那个也长着卷毛的女博士。渐渐地,传闻脏起来,说那个女体上的肚脐眼是老几女儿的。再过一阵,老几(老卷儿)的女儿有了名字,叫“小卷儿”。

梁葫芦说着偷看一眼老几。老几不反应。他对待肮脏就是不反应。肮脏的念头、肮脏的语言不干扰他,就是因为他对它们可以聋,也可以瞎。

梁葫芦从脏得又粘又厚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土豆,掰成两半,给老几一半。吃完,男孩子又掏出一个。一连好几天,梁葫芦总有超份额的土豆偷偷分给老几。

老几只是贪吃。这年头少吃一口会吭声,多吃一口都安安静静。一个礼拜过去,梁葫芦再给他土豆的时候,他的手开始躲闪了:土豆不是好来头。

“知道我咋弄到的?”小凶犯问。

老几警惕地瞪着他。他可不想给梁葫芦牵扯到什么勾当去。不参与勾当他还得不到恩准去场部礼堂呢。

“你知道419号吧?刘胡子?国民党起义的警察局长?就是睡在紧靠墙,挨着我的那个?……”男孩突然把嘴凑到他耳边,“老狗日一直病着呢,我一直给他打饭,一直偷他一口两口的……老狗日死了。”

我在1989年读我祖父的书稿时,认识了这么个刘胡子。他本名叫刘国栋。查查上海解放的起义功臣名单,能查到刘国栋三个字。他是上海一个警察分局的副局长,跟地下党在上海解放前夕接通关系,带着分局全部卷宗起义,然后把卷宗交给了后来接管上海的军代表。1954年4月的一天,刘国栋接到几大张纸的逮捕名单。他打电话问行动负责人,这么多人一天逮完?电话里的北方话回答:这是镇压反革命,不是过去逮捕地下党员,心软啥软?!刘国栋又来一句:每个名字后面总得有个具体罪状吧。北方话说:每个人自己都明白自己是啥罪状。刘国栋是边跑边系上皮带、挎上手枪的。他也是跑步跳上轰轰待发的捕人卡车的。六辆捕人卡车在刘国栋的指挥下,警笛长鸣,呜呜地上了大街入了小巷,擦过我祖父常常散步的静安寺对面的公墓,冲过赫德路和静安寺路的十字路口,朝着我小姑姑正在打羽毛球的弄堂而来。那是晚饭时分,刘国栋连这天的早饭还没有吃。太忙了。局里要争逮人竞赛的红旗。刘国栋端着手枪,坐在驾驶室里,看着我祖父被带过去,看着跟在后面的女孩脸上那需要半世纪才能驱散的懵懂,上了卡车车厢。刘国栋这样的职位只需要坐镇就行。大逮捕进行到第二天天亮,最后一卡车人开始照着名单查点人数。行动负责人出现了,就是电话上给刘国栋布置任务的北方人。这是大逮捕的第一批犯人,刘国栋喊了报告首长,按照指示人都按名单上抓获,一共一百四十五个。北方人说,错了,应该一百四十六个。刘国栋再看看手上的名单,说没错,是一百四十五个。北方人声音都没有抬高地说第一百四十六个是你自己。刹那间东南西北都有手和脚伸出来,下枪的,扒警服的,使绊子的,上手铐的……这种完美配合是一夜之间拿那一百四十五人操练出来的。从上海往大荒草漠出发的车上,刘国栋揣着五个罗松面包一口也吃不进去。他蹭到我祖父陆焉识身边,说他常读陆教授的文章。他还说,自己看上去是个武人,实际是个文人,跟我祖父装在一个车皮里是这一阵发生在他头上唯一公正些的事。

“刘胡子弄不好是自杀的。”梁葫芦说。

老几看着男孩。男孩知道老几想问什么。

“死了好几天了。”小凶犯突然龇出牙笑了。

老几看不出他笑什么。小凶犯用胳膊肘捣捣老犯人,笑变得邪性起来。

“这还不懂?老子多机灵啊,不给他报上去呗!”

是这样。梁葫芦天天冒领尸首的三顿饭来吃,有时一边吃他一边还跟尸首聊几句:今天咋样?还不舒服?想尿就尿,别憋着,这不给你拿盆来接嘛。原来老几这几天吃得不错也是吃的尸首名分下的土豆。他有点吃惊自己的平静,但一分钟后便想,刘胡子不会介意的。他一边把土豆皮塞嘴里,慢慢地嚼,一边想哪天他陆焉识再也经不住冻,或饿,或思念,也不打招呼走了,悄悄变成一具尸首,对于冒领他伙食的人,他也不会在意。梁葫芦假如打着他的尸首的名义,顿顿冒领他的定量,在他的尸首变为泥土前就提前在上面收获粮食,他说不定会挺高兴。

“我帮忙帮到底,给老东西打饭打到底,打到开春。一开春老东西该臭了。”男孩子又笑笑。这回笑得很好,就像个年轻庄稼汉看到一年的好收成等他去收割一样,两眼幸福。

接下去的几天,梁葫芦果真天天来找老几,给老几两个土豆。他开始抱怨尸首越来越不好看,他睡在尸首旁边越来越不愿翻身,一翻身就看到一张乌紫脸。梁葫芦问老几懂不懂尸首,懂不懂它不喘气了为什么还长胡子。刘胡子是长了一副好胡子,漂亮威风的唇须。刚进上海监狱时,监狱干部勒令他剃胡子,他问为什么,说他自己是反革命胡子又不反革命。干部驳回他说:人反革命胡子也反革命。刘胡子说,马恩列斯都留胡子,都反革命吗?就那样把他的二十年有期徒刑加上去了,加成了无期。

老几结巴着,说老是多吃多占尸首的粮,打不下死亡报告来,人家家属怎么收尸呢?梁葫芦说,收什么尸?饿死那么多犯人谁来收过尸?不都在河滩上弄几捧土盖一盖,比猫盖屎还马虎。再说刘胡子活着是没家的人,死了是没家的尸,多少年前家属就都跟他一刀两断了。

雪不再下了。无论老几怎么对着苍白的天观望,那憋足了一苍穹的雪就是不再下了。雪不下路就会通。路一通科教片就得接着往下一个点跑,被另一个不关老几任何事的电影替代。每天出大墙干活,老几就对自己说:跑吧?要是夏天老几就不是光对自己说空话了,一地青稞可以遮蔽爬行的身影。每年都有一两个人在万顷青稞地里留下一道灵长类的爬行轨迹,同时毁一两百斤庄稼,把刚灌浆的青稞粒撸下,塞进扎紧的裤腿袖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