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恩娘(第2/5页)
见焉识站起来,冯婉喻也跟着欠身,欠到一半又坐回椅子上。小解放脚又被老解放脚踩一下,踩回去了。恩娘的手上来了,温湿地搁在焉识的手背上。
“……哪里去啊?学校今天放假了,恩娘知道。没有书要读了。坐一息,陪陪恩娘。”
硬脱身也脱不了。他又坐回去。空气的气味很糟,雨前的闷热在厨房和厕所的下水道里发酵,起泡。也在他的血管里起泡,从内里沤着他的全身。
“不晓得焉识阿哥有没有书推荐给我读?”阿妮头问。
焉识这时的脸冷下来,美男子也可以拿出丑脸的。他感觉五官变得僵硬笨拙,一个笑容都要把在场的三个人累死。两双解放脚在桌子下紧急切磋,恩娘开口了。一开口便是另一个恩娘,孤儿寡母的恩娘。她说焉识从小就跟恩娘我许下愿的,长大赚了钞票要待恩娘好;焉识那辰光就知道他不待恩娘好,世界上就没人待恩娘好了。为焉识这句话恩娘我哭了多少夜啊?苦了多少年啊?恩娘我知道会苦出头来的。恩娘我拿回扇面来画,拿回抽纱来抽,眼睛都做瞎了,不然哪里还用得起冰箱啊?用得起里面也不会有货色的,大概就冰得起两条黄鱼,一只西瓜。
恩娘这些年在辛辛苦苦地在为你暗中筑债台呢!她不经过你的同意就让你赊账花费她的温爱,悄悄把她对你的一份份好都加在你账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让你欠了她天大的情份。一百分的关怀,在她这里非得给出一百二十分,那份外的二十分她让你永远还不清。焉识现在明白,她是要讨还她的债务的,并且要你拿出你无法拿出的东西抵债。
“嗯?推荐书啊?”焉识无力地坐回凳子。“哦……我最近都是读英文书。”
“焉识阿哥读英文书啊?”
“啊。”
“哦。”
“……”
“国文书都不读了?”
“对的。……打算考官费留学,去美国。”
恩娘一下子抬起头。
让你讨要债务!他端起玻璃杯,仰头喝着渐渐温热的冰镇酸梅汤。冯仪芳在玻璃杯子底的那边,畸形的一张脸,从来不用水洗、小半生都用篦子清理的浓密头发被刨花油刷成了一片黑漆。三个人没有一点声音地坐着。焉识一阵悲怜:一个男人要折磨女人,摆布女人多容易啊。父亲给自己娶了个花季女子来填房,根本上已经摆布了她。八个月后他又那么一蹬腿一撒手,这个女子就被他摆布废了。冯仪芳好好的人不做来做媒婆,是不得已的,仅仅想少受一点摆布。他年轻的继母好可怜。女人都好可怜。女人的可怜让他这样的男子没出息,为她们常年神伤,只要她们需要,他就把自己的前程、幸福、自由拱手交出,供她们去消耗、糟蹋。对他自己的祖母、母亲,焉识是这样一个没出息的男子,对不幸的娘姨们,焉识也是这样一个男子,何况对他年轻无助的寡妇继母。
当天晚上,他站在街口,看着陆家的黄包车载着冯婉喻往绿树尽处走,看着黄铜车灯晃荡着远去,他想,女人因为可怜,什么恶毒事都做得出,包括掐灭一个男人一生仅有的一次爱情机会。冯仪芳要用冯婉喻来掐灭焉识前方未知的爱情。但她们是可怜的,因此随她们去恶毒吧。
焉识回到客厅时,恩娘在独自推牌九。她听见他的脚步,肩膀架在空中,两手悬起,似乎在等他过去才敢动下一张牌。似乎他是个令人闻声屏息的独裁家长。似乎自祖母去世后这个家是他当而不是她冯仪芳当的。她真是可怜啊。这么可怜还要装可怜。
“恩娘,我上楼去了。”
恩娘悬空的手慢慢掉下来,肩膀垮得没了骨头似的。接着还有什么呢?就是哭。恩娘的脸空着,两眼空着,任泪珠往骨牌上砸。就像四年前要退她回娘家那样,哭得那么楚楚可怜。他觉得她可怜得动人极了,他看入迷了。
第二天早上,恩娘不起床,传话叫焉识和弟弟不必等她吃早饭,也不必等她吃午饭,更不必等她吃晚饭。老少两个娘姨进出无声,伸头缩脑,把焉识往恩娘的卧室推推,焉识叹出一口老人的长气。晚饭前,弟兄俩走进恩娘房里。
“那么……不去了。”焉识说。
冯仪芳把披着长发的脸转过来。将近一天一夜,其实娘儿俩的对话一直在心里连续,那关于留学与否的讨论一直没断,无声的争执一个回合来,一个回合去,都在心里,因此此刻焉识猛一张嘴,说出的话在弟弟听是缺乏上下文的,在恩娘这里,却正好对接。
恩娘一动没动,但是活过来了。
“去还是要去的。留学是好事体。婉喻也会高兴的。”
看看,来了吧?焉识看着自己一句话救活的继母,想着下一句话别又杀了她。他接下去说恩娘你一个人担一个家,担四五年不是容易事,书不读了就能早一天赚钞票,那我就可以跟恩娘你一块来担当了。
“留学是要去的。”
“不去了。”
“去吧。”
两人都把自己渴望的东西拼命往外推,违着心愿地客套。十四岁的弟弟觉得这事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也没有一点意思,一会儿立正一会儿稍息,几秒钟换个姿势。
“恩娘说,去。”冯仪芳板上钉钉地说。她把道理讲给焉识:焉识不是读两本书赚点小钞票的男人,假如恩娘她为了让焉识赚点小钞票,早早撑起家门,对陆家是犯罪。就是天下人都没得书读,也该有书给陆家的焉识读;恩娘就是抽纱抽瞎了眼,耽搁焉识读书的罪过她是不会犯的。
“谢谢恩娘。”焉识低下头。
恩娘哭了一夜一昼,是哭别她的继子呢,是在哭着割舍呢。焉识一副身心都化成谢意了,觉得留学的好景都是恩娘赐给他的。女人在这世上这么可怜,却还是对男人处处谦让,还是一再放他们去飞,去野。六月到八月,一个夏天,除了预备功课考官费留学,他总是陪在恩娘旁边。恩娘赏给他远走高飞的自由,他为此亏了理一样。九月在娘儿俩奇妙的默契中和考试成绩报告一块到来。他拿着几乎是完满的成绩报告奔上楼,放在恩娘一小碟一小碟红色绿色紫色的水彩之间。恩娘提着狼毫笔读完报告单。
“好了,那就理一理四季衣裳吧。”恩娘说。一个深明大义的女人就这样树立在焉识面前。
这个时刻,焉识觉得恩娘是他最大的恩人,最近的亲人。恩娘跟人说焉识的一手好字是她栽培出来的,焉识的一口上流英文是她陪练练出来的,这些虚荣透顶的话他都毫不在意。她说,假如他不留洋,她抽纱画扇子吃的苦头值什么呢?仍然殷实的陆家在她话里是一副破架子,穷困如同烈焰上了房,不是她抽纱、画扇子来救火,陆家早就一片焦土。她编造的一切苦情焉识都随她去编,他只是心虚地站在一旁,陪她感慨、点头,看着她一笔桃红彩墨在绢绸上晕开——又一把将要给陆家赚进项的扇子完成。焉识不属于里弄天井;焉识的世界大得里弄天井里的人看不见、想都不敢想,恩娘告诉他。焉识直是点头,恩娘给他圈出那么大的世界,批准了他去那世界的签证,这签证比美国公使馆的签证还重要,他由衷地领情。可怜的女人,她就这样割舍给你看。这一刻,焉识可以拿死来报答恩娘。因此恩娘提出一个仅次于要他死的请求,他也就答应了。恩娘请求他在漂洋过海之前把冯婉喻娶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