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场部礼堂(第4/4页)

文章的署名当然是假的。这类骂手一生有无数个命名日。他把那本杂志一推,他要等有了空再想对策。他正在准备一次学术演讲,对比英国文学的语言和美国文学的语言。这实在也是娱乐他自己的事。但是当晚的晚报上又出现了一个骂手。这次更不含蓄,陆焉识的名字、简历都上去了,还扯出了他在美国的一次演讲,掐头去尾地引用他的原话,为了让“汉奸陆焉识”更加立体。

他这时已经明白了,两个骂手是一个人。骂手不需要焉识借论文给他,照样重新吃起教授这碗饭,有的是无耻,总是找得到无耻来与无耻合作。焉识写了篇文章作答,心平气和地解释,语言就是语言,就是打开了世界大战,人类语言还是妙趣横生,还是妙在它们记录的人类成长。法国人香坡里昂破译若赛塔石头上的古埃及文字时,并没有去想殖民者或许会用他的成果去破译非洲各种语言。

这篇文章却没有被登出来。他打听为什么,回答说突然来了更重要的文章,非得先登,只有烦请陆先生等等。那么请问,等到何时?等不了几天的,一有版面就登。

几天过去了,再打听,回复说一驳一辩的双方要对准时间,陆先生的答辩过了时间,登出来跟对方对不上茬口,会害得读者们做丈二和尚。

焉识终于找到一家曾经为造谣吃过官司的小报,把文章登出来。骂手马上和他交锋,更有了陆焉识之所以是汉奸的证据:语言从来是人类一些人奴化另一些人的手段,看看“最后一节德语课”吧。焉识苦笑:重新给自己命名的大卫?韦说得没错,只不过和他陆焉识是各说各的。

春天的欧美同学会上,焉识不再是个人人宠爱的大毛头。学校里也不同了,这密斯那密斯再也不来嗲溜溜地揩油,让焉识请她们吃一客冰淇淋,或喝一杯咖啡。一天焉识到美国会馆看新到达的英文杂志,一本《生活杂志》成了他面孔的屏风,听见几个人商量去闵行打猎,苦于找不到汽车,焉识从《生活杂志》后面露出头,说他倒是可以供奉汽车。大家讪讪的,说不过是心血来潮,说说而已。

焉识那是第一次看到人群的强大。一个好心者告诉他,得有自己的人群。孤立的反击等于不反击,比不反击还糟。必须善于投靠对手的对立面,拉对手的对手做自己的朋友。这个好心者给他写下了一家杂志的地址电话和两三个人名。他们的杂志会支持焉识的。焉识读过那本杂志,也时常跳出些骂手,骂得漂亮些,风度翩翩些,不骂人的时候,小说、诗、论文也都看得过去,但他们不骂人的时候比较少。他没有去找对手的对手。他总是可以晚一点找他们,总是可以晚一点失去他的清高和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