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电影(第2/3页)
老几站到两个凳子上面。一个老杂耍演员,靠着信念和渴望维持着平衡。老几的大个子比人高一头,从他的高度看出去,视野完整。现在银幕上是几个男的,都是首长,像所有首长一样迈方步,说起话来东指西指。终于出来了一群女人,戴着江南水乡的围裙。老几从一个女人盯到另一个女人。他的丹珏该是卷头发,该是细条条身材,该是用眼睛说话的……他的目光来不及似的在几个女人脸上找,脑子嗡嗡响,什么都听不见,只感觉那个男孩子在下面拽他裤脚,越拽越狠。这时银幕上的人都没了,稻田、公路都没了,换成了一间白亮亮的实验室,窗前站着一个白大褂飘飘的女子,只是背身站着。女子拿着个玻璃瓶,朝观众转过身来。男孩在下面扯他裤腿,捶他脚趾头脚孤拐,老几随他捶打,一脸都是眼泪。老几发现自己在呜呜地哭。泪水已经弄得他什么也看不清了。
他的呜呜大哭把男孩唬坏了。谁见过一个老头像这样不知害臊,嚎出那种声音来?他痴傻地看着老几站在两个凳子的顶上,哭,哭。老几不知道哭了有多久,也不知道人都散场了。从他身边走的人都像看耍把戏一样看着他。哪个大队没看好大门,跑出个老头来,猴似的爬那么高去呜呜大哭?人都走光了老几还不知道,就知道自己一下子砸在水泥地上,直挺挺从那么高就砸下来了。那男孩要回家了,可是老几还没哭完,男孩只好抽了凳子。老几趴在地上,想把摔昏的脑袋歇清醒,但清洁工开始扫地了,灰尘、香烟头、瓜子壳几乎要把老几埋了。老几扶着墙往上爬。劳动改造了十年,给了老几一身好筋骨,居然一块骨头都没摔碎,抖落抖落,又大体可以上路了。
回去还有十来公里的雪路要走。迈出两步,老几发现身上的确在疼,不是骨头筋络,是皮肉疼,像是皮给人活剥了,肉的毛细血管和神经网络直接蹭在棉袄里子上,一动就有一股疼过电般通过全身。老几经历的疼痛种类太多了,每一种都跟他处得很熟,这一种却完全陌生。
老几嘶嘶地抽着冷气,走上了回七大队的路。随它去疼吧,随那粗硬的棉袄里子直接往神经网络上蹭吧。老几岔开两条腿,架起两条胳膊,支着脖子,使皮肉让开棉袄里子,就这样扎着架势走了几里路,跟疼痛相处惯了,双方都接受了彼此。再往前走,他步子快起来。
对于老几,这是个如愿以偿之夜。他看到了会动会笑的小女儿。邓指说丹珏像老几,其实丹珏的尖下颏、鼓脑门都是婉喻的。婉喻最后一次在上海提篮桥监狱的探视窗口,下巴尤其尖。楚楚可怜的婉喻。此刻老几用两只套着破烂手套的手捶打着自己的头、脸。偏偏被撇下的就是婉喻。他又呜呜地哭起来。现在好了,他可以张扬地号哭,他可有了狼的号哭的自由,夜晚的雪野像是崭新的地球,他是它唯一的居民。白色的荒凉无边无垠,够他哭的。
温度大概在零下二十六七度,老几从眼泪结冰的速度判断出来。雪完全停了,没有风,风也给冻住了。泪水在老几棉袄的前襟上结成坚冰,他可还没哭完呢。他从口袋摸出那瓶五两装高粱酒,用牙去啃盖子,嘎达一声,碎的竟是瓶颈。玻璃都经不住这样的冻。老几把利器般的瓶口对准嘴巴,割烂哪里也无所谓,冰天雪地已经麻醉了嘴唇。高粱酒进入他的食管,擦出一道火花迸发的轨迹,落进肚里便是一团火。火舌舔向他全身,火势呼呼的越腾越高,浓烟腾入了脑子。他的脑子一会儿就是灼热迷蒙的一片。酒可真是好东西,怪不得大禹王要禁酒。酒让老几的五脏六腑都化成泪水蒸发出来。看电影之前他憋着一泡小便,此刻憋胀感全没了,也蒸发了。他边走边喝,边喝边号哭。不远处也有一声声的号哭,那是狼。
老几觉得又痛又快,哭着喝着,把半个冻成石头的羊肚也撕开吃了。他的两只脚开始相互使绊子,竟把自己绊出去老远。但是第三跤摔过,人就摔舒坦了。他在美国的时候酒量多好啊,一瓶威士忌当茶就喝了。意大利姑娘家的庭院晚餐,总有那么多葡萄酒,各色酒瓶酒罐,站得像各种族人杂凑的合唱团。老几从来不想美国时的自己,不忍想,酒是好东西啊,让人没什么不忍想的。
不知道摔的是第几跤了,老几的手臂撑了几把也没撑起来。一小群狼迎面过来,在离老几十多步的地方分开,一只向左,一只向右,两只殿后。这是一个狼的家庭,两只狼崽留在后面,狼爹和狼妈小心地朝地上一大堆猎物继续前进。老几并不知道他现在已经庞大无比,他早先出汗的热蒸汽涔进棉袄,在雪地上打滚时滚上了厚厚的雪粉,在礼堂里给众人的体温捂成热蒸汽,又一次冻结,直到高粱酒把他的大棉袄内膛再次变成个小澡堂子,热蒸汽从内到外地散发,把老几的棉袄棉裤弄得湿漉漉的。湿漉漉的老几每摔一跤都在雪里把自己滚大一圈。所以狼在跟踪老几时,看见了它们的庞然猎物如何在雪野上飞速移动。老几更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像人类学家们寻踪的雪域野人。
老几看着狼的眼睛,突然想到干河滩上一个个猫盖屎的浅坟。狼今天捡的便宜够大的,连刨挖浅坟的力气都省了。不能这么便宜它们。在看见小女儿丹珏之前,他也许就不费劲逃命了,而现在他看见了丹珏。银幕上会说会动的丹珏让他觉得日子是值得熬的,命是值得保的,假如这时毙他,他会不要廉耻地跪地求饶。他看着狼的一家子。人家狼都有一家呢。他不动声色团了个结实的大雪团,然后从地上蹿起来。他那猛一蹿让打头的母狼怔了一刻,然后才是拉直腿的一扑。衬映着雪的绝对白色,狼的身影漆黑,轮廓清晰如剪影,老几把雪团照着那细致的头脸砍去。
母狼被打中了,停下来。这里的动物和野兽盛传这些吃兽的人有多么可怕,他们残忍,诡计多端,逮到什么吃什么。因此兽们对活人一般很谨慎。母狼和公狼现在汇合了,狼崽们远远跟着。雪太深,老几跑步的两只脚等于在雪地上轮流地快速地打桩子、拔桩子。
老几喘得要断气了。酒精和高山反应在这一刻同时发作,头脑里的烟雾开始向周身弥漫,四肢成了雾中的枝条,绵软无力。他再一次跌倒。都说雪是暖的,真的很暖和。肚子里的火终于煮开了什么,液体固体都开了锅,沸腾着顶开了喉咙口无力的盖子。一刹那间,半锅羊下水从体内到了体外,盖住了他的前襟,同样热腾腾的,分量似乎比吃进去要多很多。那个店主真是个实在人,一点假也没有往羊下水里掺,在肚里发了发,现在不再是半锅,而是一整锅。有趣的是,羊下水出来也比进去快,三两口就全都出来了,再吐,恐怕就是老几自己的下水了。老几这么想着,看着狼羞答答朝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