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4页)
“不要开小会嘛!有话大声讲!”蔡黑子觉得,整个会议似乎还缺少了“大家表态”一项内容。
议论声消失了,会场的那个边角站起一个敦实英俊、还带有几分学生气的青年——大龙沟新任支部书记初胜利。
“我们觉得,大桑园岳书记的经验确实了不起。但我们学起来,困难太大。”
语惊四座。祖远和镇委书记停止了悄声交谈。邢老拿着已经收拢的笔记本侧转身来。那些县镇干部们,露出或者惊讶、或者疑惑、或者气愤的神情。
“初胜利,你这是什么意思?”
蔡黑子的脸真地“黑”下来,口气里透出逼人的气息。登海镇各村的支部书记,三分之二是去年按照上级强制性指示换上来的年轻人。这伙人眼空心大,经常不听招呼。初胜利就是其中的一个。但蔡黑子想象不到在这种场合下,他敢公开跳出来亮相。
倒是岳鹏程坦然自若、厚厚的唇边和眼角闪过几丝淡漠的笑纹,两手搭胸,不动声色地靠到椅背上。
一看议论的方向,一看站起来的人,岳鹏程心里就明白了要发生的事。但他成竹在胸,相信事情只会使自己赢得比方才已经赢得的更多。对于初胜利,他眉毛儿没挑一下,只把目光俏悄地瞟向坐在初胜利旁边的那个额头、鼻子酷像自己的小伙子身上。“龙虎斗!”他脑子里出现这样一个明晰的信号。
“我是说,我们那边的条件,与……与大桑园完全不同……”此时此景,当过两年中学学生会主席的初胜利,嘴巴也变得笨拙了,“不能照搬岳书记的……经验……”
蔡黑子见他这样说,朝祖远和邢老瞟过一眼,批评说:“你这个支部书记是怎么理解的嘛!邢老和祖书记的意思是要我们照搬吗?是要我们学习岳鹏程同志的精神实质,发展农村的经济改革嘛!你刚当支部书记没有经验,以后可要加强学习哟!”
他见祖远微微点头,这才宽厚地摆摆手,示意让初胜利坐下。
初胜利依然站着:“我的意思是说,我们登海镇要想真正发展起来,还得有另外一条路子。……”
“哦?”邢老抬了抬眼镜,朝正要发火的蔡黑子示过一个眼色,说:“你说说看,还得有另外一条什么路子呀?”
“还是让羸官来说吧。”初胜利忽然坐下了,用胳膊肘碰了碰坐在一旁的羸官。
羸官端坐,没有任何表示。
“羸官,可以把你的设想和计划,给邢老和祖书记汇报一下嘛。”镇委书记鼓动说。他显然了解一些内情。
羸官是中午才决定参加会议的。自己的一些想法和意见,他曾经给镇委书记和几个关系不错的村支部书记透露过。因为没有实行,他并没有想在这种会议上公开。
只是由于方才会场上形成的气氛,触动了他内心深层的一根十分隐秘、敏感的神经,他才断然改变了主意。
“其实并没有什么。”他向前拉了拉椅子,很平静地说。他知道,在这种场合和气氛面前,在自己与亲生父亲岳鹏程目前这种特殊关系的情况下,任何渲染或夸张,甚至一种稍许激动的情绪,都只能被视为张狂和无知。
“我们只是觉得大桑园的经验有它的特殊性。比方起步早,基础雄厚,离城镇近,交通发达,再加上其他种种有利条件。所以,承包开发海岛也罢,打到全国与国营大企业竞争也罢,都是可以鼓舞人的。但这对于全镇发展较晚的绝大多数村子,特别西片、北片的丘陵山区,恐怕只能说是天上的光景。至少十年以内没有这种可能性。这提出一个问题:像这类村子目前应该怎么办,应该走一条什么样的发展路子。这是个钢钎碰石锤的问题,不是单纯学习什么精神实质可以代替或解决的。我觉得,这件事县镇领导是很清楚的,邢老就更不要说了。”
会场上一时出现了真空。
“吗啦吗啦喉——!”“唧——了!“唧——了!”窗外杨树上寻偶的雄蝉,终于找到了炫耀的机会,竟相把歌声拉得甜润悠长。几只黄脑壳红尾巴的小鸟在绿荫中嬉戏。一只还带着满身稚气的顽皮家伙,似乎想窥探人间的秘密,用小嘴在窗户玻璃上“笛笛”地敲击着,同时把两只娇嫩的翅膀,扑扇得活像两只多彩的蝴蝶。
邢老微眯着眼,看似并不专心地听完,又低声向祖远询问了几句什么,目光诧异地在羸官和岳鹏程脸上打了几个交叉。然后,平和地问道:“羸官同志,你有什么具体想法没有哇?”
“具体想法当然还不成熟,或者说还没有实施或实行。”
羸官知道,自己已经取得了第一个回合的胜利,语气愈发平静、沉稳。他说:发展农村商品经济必须因地制宜,多种办法,多种路子。原则就是一个:有利于发挥自己的优势。就登海镇多数农村来说,最大的优势是山多土地多。离开这个优势去谈发展,好比赶着牛车登月球,抓把西北风盖大楼。发挥山多土地多的优势,一是地上,一是地下。地下,李龙山里,石灰石、火山灰、铁矿石、粘土样样有,办个水泥厂,绝对是天作之合。地上,过去就是粮食。但要翻身,单纯种粮食不行,必须上林果和其他经济作物。如果我们从现在开始,把地下地上这两个优势用好用足,从开山采矿到运输粉碎、烧制销售,从果树管理到果品收藏、深层加工,各自形成一个“一条龙”网络,山和土地就会变成摇钱树和小金矿。绝大多数农村就不愁发展和富裕不起来。而这种发展和富裕是谁也动摇不了,可以立于不败之地的。
他说:小桑园原有苹果五十亩,桃、梨、杏五十亩。前年一次栽了一百亩葡萄、二百亩山植。此外还有几个厂子。我不说厂子怎样,也不说桃梨杏葡萄怎样,单是山植一项,去年国家牌价八毛七,实际卖到一块五。今年我不向多里说,按一斤一块钱。一亩地五千斤,二五就是一百万。这是地上一项。地下,大伙都知道小桑园村后那座山整个儿是个石灰石矿,储量足够一百年开采。水泥厂建起来,单是开采、卖料、运输这三项,一年五六十万纯利手拿把攥。地上地下这两大项加起来,我小桑园就能稳保人均收入一千元的分配指标。
羸官有板有眼、不紧不慢的一席话、一本帐,使会议室里变得一片空旷。在这片空旷里,一切浮躁、喧哗、夸耀,都变得有气无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