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3/4页)
他是住进干休所之后,才听别人当作故事讲的。城里的小儿子和女儿,尽管跟着他这个爸爸吃过苦头,但终究是他抚养大的,得到过他的父爱的培育。而这个被遗弃在家乡土地上的大儿子,无论是那个早逝的母亲还是他这个健在的父亲,都没有给予过多少雨露滋润。他象丢落山中的一棵幼苗,完全是靠着自己的坚韧和顽强才得以生存,并且长成一棵大树的。岳锐曾经为这个儿子骄傲过,也曾经为这个儿子惭愧过。岳鹏程的话,戳到了他心灵的伤痴。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因为我这个当父亲的欠了你的债,你朝你云婶行威作恶就有理由了是吗?”沉吟了片刻,岳锐反问道。
“我没有埋怨爸爸的意思。”岳鹏程狡猾地躲避开去,“在对云婶的态度上,我承认有些不妥当。但我和她闹崩不是我引起的,不是因为私事。”
“为的什么?”
“我要改革,让大桑园富起来,而她……阻拦!”
“你倒卖钢材是改革吗?”
“是。乡镇企业本来就是拾漏补遗。我需要钢材,有人要卖,我为么个不能买?
我买得多,别人需要,为么个不能卖?”
“好一个理论家!这么说,你打人骂人、搞个人独裁,搞那些乌七八糟的外交,也是改革啰?”岳锐本想在“乌七八糟的外交”后面,把“欺骗淑贞、乱搞妇女”
一条也加上。但他觉得有些拗口,话到嘴边时删去了。
“是,不那样就改不动革。”
“你混蛋!”岳锐的沉稳和耐心被打破了,“你张口改革、闭口改革,你改的什么革:人都逼死了,共产党的章法都踩脚底下了!我看你是地地道道挂羊头卖狗肉!”
“这由不得你说!”岳鹏程处之恬然,言语却变得锋利起来。他无法接受父亲这种审讯式的指责。你有你的感情,我有我的感情,你否定我,我也否定你;不能因为你是老子我是儿子,我就装鳖装猴,屎尿一口吞!“八百块钱家底是谁留下的?
几千万家业是谁创下的?‘企业家’‘改革家’也不是我自己封的!千秋功罪得让老百姓说话,让事实说话!你倒革命、云婶倒革命,你们干了那么多年革命,老百姓吃饱了穿暖了,还是买上电视机、电冰箱了?大桑园盖起几座大楼、公园,还是建起了几个工厂、学校?你们那是么个?”
“你混蛋透顶!”岳锐成了一头毛发怒坚的狮子,跳起,急促地来回走动着。
恺撒发出几声惊吠。风与雕零的梧桐树叶喳喳吵闹。一只红脸大公鸡,高傲地昂起脖子,发出“咯咯咯”的呐喊。
“你混蛋透顶!”岳锐站住了,手指颤抖着指向大逆不道的儿子:“大桑园的家业是你一个人创下来的?日本鬼子扫荡时你在哪儿?土改合作化的时候你干了什么?你连祖宗都不要了,几十年的革命都否定了,你还有脸谈改革!
功劳!我告诉你我的大改革家,只要是共产党的天下,你胡作非为,总有一天要倒霉!不信你就等着瞧!”
“我等着瞧哪,爸。”岳鹏程干笑一声,说:“共产党也不是过去的共产党了。
你那一套,恐怕只能到干休所去说啦。”
“好!好!这就是我的儿子,我的好儿子呀!……”岳锐忽然大笑着坐回到石凳上;声腔颤抖着,一手捂住额头埂咽起来。
好像是过了很久很久,岳锐终于止住埂咽,抬起头来。他打量着空空荡荡的院落,毅然进屋,收拾起自己的洗漱用具和衣物、被褥……第二十四章
回家,还是一个孤冷空荡的医院,还是一地碎纸杂物,还是只有盛在井筒里的凉水,秋玲还是系起围裙一阵清扫之后又做起了饭,但那情态神气儿,那举手投足的节奏韵致,与往日大不相同了。
这些天,秋玲恰似置身于太平洋中的狂涛区,整个身心一直经受着一个波澜又一个波澜的冲击。最先是贺子磊“变卦”,引起的她要与岳鹏程结婚的冲动。但肖云婶丧事上,羸官由亲热到仇恨的突变,羸官及一家老小簇拥淑贞的情景,使她恍然明白了自己的渺小和淑贞的强大,明白了岳鹏程对于结婚态度迟疑的因由。同时也明白了,自己一旦同岳鹏程结合所必然面临的危境——不仅淑贞、岳锐、小玉,就连她所钟爱着的羸官,也必然把她视为寇仇宿敌;那时,被剪破的或许就不仅仅是一件蝙蝠衫了。
她感到了悲观和绝望,从未有过的、彻头彻尾的悲观和绝望!那悲观和绝望使秋玲心力交瘁,仿佛就要变成一具木乃伊。如果不是工作逼着撑着,如果不是家里还有一个彭彪子和向晖等着她伺候,秋玲怕是早就爬到炕上起不来身了。命啊!看来这一辈子,秋玲是确确实实不会有几天好时辰过的了。
屋子收拾好,饭做好,院门那边传过几声嗒嗒的声音,象是敲门。秋玲以为是向晖回来在摆弄门鼻子,没在意。那声音又传来几下,不紧不慢清清楚楚,秋玲这才聚了聚神,拢了拢头,喊过一声去:“谁?进来!”
随着喊声门被推开了,门前出现了一个高挺的身影——竟然是贺子磊。贺子磊穿一件毛呢中山装,鼻梁上架着一副宽边眼镜,惯常难得擦一擦的皮鞋上也露出了光亮。
“你?你来干什么?”
秋玲愕然地注视着这位不久前还寄托着自己美好情思的男人。她断定他是来报复和羞辱她的,拿定主意,不等他话说完,就把他轰出门去。
“……秋玲……我这几天忙……”贺子磊却是满脸憨笑,一双大手用力搓揉着。
“秋玲,那天曲工都跟我说了。……”
“什么?”秋玲茫然了。
“哦不,是徐大姐——淑贞经理那天跟曲工拉呱……”
那天,淑贞好像无意地跟曲工讲过一番道理之后,晚上曲工便把那道理连同淑贞来时的情形,原封不动地告诉了贺子磊。
“怪了!”贺子磊一阵惊讶之后说,“我总觉得这里边好像有点什么事儿。”
“你别钻那个牛角尖。你就说人家讲的那个理儿对不对吧!”
贺子磊默然不语。
曲工说:“你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秋玲对你是不是真情实意,你就真的品不出来?”
“真心,那倒好像是……”
“那不得啦!擂鼓战金山的梁红玉是什么出身?血染栖霞山的李香君原先是干什么的?我看你呀,早晚闹个后悔药难吃!”
曲工的一番话,在贺子磊心中激起了深长的波澜。他与秋玲相识并建立起特殊关系的半年多里,几度波澜几度平息。先是耳闻秋玲与岳鹏程如何如何,使他不寒而栗——他被原先那个妻子吓破了胆,即使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肯再找那样一个女人了!秋玲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发誓一辈子对他好,对得起他。他与秋玲交往中,也觉出她是真心爱着自己,不像是前妻那样的人,才算宽释了。但那风言风语在他心底深处造成的阴影,并没有泯除干净。那天“浪漫”引起的风波,把他心底的阴影重新勾了出来;尤其当他问明,那天学校那儿并没有发生过彭彪子耍酒疯的事之后,断然割断了与秋玲的一切联系。然而,淑贞似乎一全然无意的话,曲工掏心剖腹的劝导,使他的决心不知不觉动摇了。经过几个不眠之夜,他终于鼓起勇气,找到秋玲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