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6/11页)
等我敲开门的时候,赫主任愣了,他看着我,说:吴志鹏,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赫主任不简单。麻子点多呀。学院那么大,人那么多,他跟我也就照过几面,居然能记住我的名字?!我有些激动,我说:赫主任……赫主任摇了摇头,没容我说下去,手一伸,很勉强地说:进来。进来说。我就这样灰溜溜地进了门。进门后,赫主任看见了我手里提的东西……赫主任说:吴志鹏,课上的不错么。怎么也学这一套?我说:赫主任,我老家的一个孩子……没等我把话说完,赫主任就笑了,赫主任“星光灿烂”。赫主任再次摇摇头,仿佛很理解,也很无奈。他下意识地拢了几下头发,他的头发着实不多了,前边那一绺用发胶粘在脑门上,看上去很滑稽。待赫主任象征性地拢了头发之后,淡淡地说:坐,坐吧。我忐忑不安地在沙发上坐下来,把手里提的礼物顺手放在了茶几上。
不料,突然间,他的态度变了。赫主任看着我,很严肃地说:小吴,不是我批评你。你年轻轻的,不该呀。你怎么……啊?说着,他很不屑地咂了一下舌儿:我告诉你,我不吃这一套。把东西掂走。有事说事,东西必须掂走!……就这么三言两语,他把我打发了。我知道,是我的烟酒寒酸(不是最好的。我没有钱买最好的。),人也寒酸。我手里没有某某领导写的条子。
我哭了。我的心哭了。我不知道该怎么给三婶说……
接下去,电话就多了,隔三差五有电话打过来。保祥家女人在电话里哭着说:……丢,天坍了呀!我说:婶子,你别急,天怎么就坍了?她说:你叔的农用车在漯河撞住人了,让那边警察给扣了。这车是六家凑钱买的,你四婶、五婶、六婶、还有春成家……你打个电话,让派出所把车放了吧。我说:婶,这、这事……她说:你不在省里么?你一个电话,事不就办了。我说:我我我……句儿奶奶声音颤微微地在电话里说:丢,真欺负人哪!不叫人活了呀!你七叔都当了十六年的民师了,这会儿叫人裁了……都是因为咱没人哪!丢,你是省里大干部,你打个电话,给县里说说吧。说啥也不能裁你七叔,你七叔几天不吃饭了,寻死觅活的,咋办哪?……海林家女人在电话里说:……丢,你这个穷婶子你还认吧?你帮个忙吧,你侄子眼看就匪了呀!你不能看着他住监狱吧?丢啊,你救救他吧,孬好在省里给他找个事做,这对你不算啥,就一句话的事……
我的心一阵一阵揪着疼,就象是在火上烤。我知道我欠她们的,我欠他们很多很多。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心里说,我怎么不是省长呢?我要是省长,全都给他们办了。我很想腐败,可我没有腐败的条件哪!
我接的第227个电话是东城区公安分局打来的。接了电话,里边是一个男子的声音:你姓吴吧?我说是。他说:吴志鹏?我说是。他说:拿钱吧。拿钱领人。我说:怎么了?电话里说:你说怎么了?你这哥是怎么当的?你妹子干的事你不知道?拿800块钱领人。回去好好教育。我说:你谁呀?我没有妹妹,凭什么拿800块钱?电话里说:我分局的。一个叫蔡苇香的,你认识吧?我迟疑了一下,说:认识。她怎么了?他说:你说怎么了?在洗脚屋把人家玻璃门给砸了……你领不领?你要不领,就送她去“劳教”了。我说:等等,你等等。能不能少交些钱?……电话里说:你买红薯呢?还讨价还价?这是罚款!我说:那那那,分局在哪儿呢?他说:分局在哪儿?你说在哪儿?你不会问!“啪”一下,电话撂了。
天哪,那时候我一月才79块钱,原来才五十二块,刚提的工资。他一张嘴就是800,我上哪儿凑钱呢?可她是老姑父的女儿,我已经找了她两年多了,我不能不救。
当我骑着一辆自行车赶往东城区公安分局的时候,一路上头嗡嗡的,人就象个火药桶,差点撞住人。我想骂人,我甚至想杀人!我好不容易在省城建立起来的一点点人事关系,在一次次求人办事、四处借钱的过程中已经用尽了。我的同事看见我都躲着走,生怕我向他们借钱。可我没有办法,我还得借……
到了分局,我堂堂的一个大学讲师,却象孙子一样,见人就点头,一路叩问,终于问到了治安大队办公室。一个胖胖的警察对我说:你是吴志鹏?我说是,我是。他问:钱带来了么?我说带了。他说:不是你亲妹子?我说:也算是。一个村的。他噢了一声,说:你等着吧。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说:这姑娘匪了。我抓她两次了,屡教不改。要不是看她怀了孕,就送她去“劳教”了……我惊讶地望着他:她……怀孕了?
等我见到蔡苇香时,她穿得是那样少,少得让人不敢看。她上身穿着一个米黄色的、露着半边奶子的丝绸短衫,下边是米黄色的绸短裤,头发烫得象鸡窝一样,脚上趿拉着一双红拖鞋,半蹲在那里,真成了一只“鸡”了。虽然是夏天,昨晚上下了一夜雨,她大约是冻坏了,缩着膀子,身子半弯着,我差点没认出她来。当着警察的面,她还埋怨说:哥,你咋才来呀?
出了门,我本想给老姑父打个电话,让人把她接回去。可她的眼象锥子一样瞪着我,说:交了多少钱?我说:八百。她说:好,我会还你的。可有一样,不准告诉我爹。不准给村里人说一个字。要不然,我就说我肚里的孩子是你的,你信不信?……我无话可说。这不活脱脱的一个女流氓么?
我说:香,我给你买张火车票,还是回去吧。
她说:我不回去。不混出个人样,我决不回去。
我说:香,老姑父都快急疯了……
她说:别提他。别提我爹。
我说:那你,就这么……?
她说:你说这话有意思么?得了便宜卖乖。我爹把好处都给了你了。所有的机会你都占尽了,你还想怎么着?
我说:我听说,你,已经被抓了两回了。你说你……
她说:你的机会不也是送礼送出来的么?卖啥都是卖,我卖我自己,又没卖你。咋,心疼钱了?我说了,我会还你的。
我说:我是心疼你呀。
她说:别。丢哥,你是名人,我是贱人。各走各的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