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3/14页)

吴玉花也哭了。他们虽然打了一辈子架,吴玉花还是掉泪了……

在葬礼上,吴玉花对人说,老姑父走的很平静,脸红扑扑的。那天中午还吃了一碗芝麻叶面条。好好的,下半夜就咽了气。可另有人说,吴玉花半个月都没进老屋的门了。还有人说,蔡总真是个好女儿,在老姑父临去世的那些日子里,她曾多次专程从城里赶回来,一次次进出老屋去看望他的父亲,一点也不嫌脏,可真是孝顺哪。

这些都是“流窜犯”梁无方后来告诉我的。无方是个“上访专业户”,他一生都用在告状上了。我是在出差途中碰上梁无方的。五方又到北京上访来了,在北京火车站一个角落里,我碰到了他。我请无方在餐厅里吃了顿便饭,喝的是小瓶的二锅头。五方喝了酒之后,就随口告诉了我老姑父去世的消息。当时我愣住了,面有愧色。

我原以为,欠老姑父的人情,该还的都还了,还要怎样呢?可是……我甚至暗暗地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老姑父如果在天有灵,为什么不给我托个梦呢?

可就在这时,五方吐着一嘴酒气说:其实,老蔡没有死。

我又一次愣住了,我说:方叔,你啥意思?

五方说:老蔡成了一棵树。

我说:方叔,你到底啥意思?

梁五方朝前探了探身子,压低声音说:我是说,老蔡进城了。老蔡的头,在省城盆景园一个大花盆里栽着呢。

我说:方叔,你喝多了吧?

五方说:不多。就小二两酒,还是二锅头……接着,他又说:丢儿(他叫我的小名),你听我说。全村人,就我一个儿没使“封口费”。所以,这话我敢说。换换家儿,没人敢告诉你。

我吃惊地望着他,说:封口费?

这时,梁五方突然伸出手来,五方说:爷们儿,给俩吧,意思意思。你给俩钱,我就告诉你。这叫“信息费”,如今讲这个,你看着给。

我先是怔了一下。尔后我从兜里掏出皮夹,从里边抽出一叠钱,大约有两千,放在了五方的面前。五方看了,说:够一句。

往下,五方的话说得我心惊肉跳,好久都没回过神来……是啊,世道变了。可再怎么变,在平原的乡村,也不该出这样的事。我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也不敢相信。我看着梁五方,期望着在他脸上能读出点什么?虽然是酒后,梁五方仍不象是在说假话的样子。他眸子里是有亮光的。可我还是不敢相信……我现在连真假都分不清了。

听了梁五方的话,我久久不能平静。我不相信这会是真的。我告诫自己,从“流窜犯”梁五方嘴里也说不出真话来。

可是,分手后,当我走进软卧车箱的时候,突然觉得心里很痛,象针扎一样痛!我的公司总部在深圳。回到公司后,我一连数天心神不宁,夜里也开始做恶梦了。有一句话,象炸雷一样不时在我耳畔响起:给口奶吃!给口奶吃!……我明白,我是欠了债的人,老姑父的人情,我是一生一世也还不清的。

后来,我按梁五方的指引,去了一趟省城的盆景市场。

在市场上,我挨着走了一遍。在一盆标价一百二十万、名为“汗血石榴”的盆景前,我站住了。那一刻,我的心怦怦乱跳。我说不清是为了什么,这难道说是一种感应么?

这时,盆景园的老板走过来,说:先生,这可是我的镇园之宝,想要?

我说:这盆石榴,一百二十万?

老板说:你如果真想要,借一步说话。

于是,我跟着这位老板进了里间的一个摆有茶具的花房里,进了花房,老板让人泡上茶,尔后对我说:先生,我在这里说的话,出了门就不认了。不瞒你,这株石榴是我七十万进的,养了三年了。这株石榴跟别的盆景不一样,是用血肉喂出来的。

我望着老板,老板脸上一层油。我说:牛肉还是羊肉?

老板低声说:我往下再谶一句,可别吓着你。你看这个盆特别大,它的最下边,垫着的是一颗人头。

我说:人头你也敢卖?

老板说:不是我卖人头,我卖的是盆景。至于它下边埋了什么,我并不知道。不知者不为罪……但是,我之所以敢卖这么高的价,它是有原因的。我告诉你,就这株石榴,它一天一个价,你出了这个门,改天再来,说不定就是二百四十万了。

我已在生意场上泡了这么多年,我知道老板话里有诈。可我不想再讨价还价了。假如老姑父在天有灵,他……我说:这盆石榴我要了。但我有一个条件。

老板说:你说。

我说:你必须告诉我,这株石榴的来拢去脉。说说,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老板朝周围看了一眼,尔后,探过身来,低声说了一些话……

我说:真的么?

他说:不打诳语。

……如今这株石榴就摆在我的办公室里。这是一个带有花卉图案的磴红色的大盆,花盆巨大,就象一只半截缸那么大,盆中的石榴的长势很好,树干和枝条都是经过最高级的盆景师修饰过的(上边有铁丝捆扎过的痕迹),虬虬髯髯地塑造成了迎客状,它甚至还结出了两个大石榴。

当我把这株石榴“请”回来的那天夜里,我曾经专门搬了把椅子,坐在石榴前,想跟他说说话。可一夜过去了,“石榴”始终没有开口。有一阵子,当我歪头打瞌睡时,隐隐约约地觉得门响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风?

是的,我闻到气味了,来自无梁的气味。那气味一日日地熏染着我,使我不得安宁。每次从它身边走过时,我都忍不住想打烂那盆,看看下边是不是垫着人头(我甚至专门去咨询了律师,律师告诉我说,如果那下边确实是一颗人头,不管人死没死,都是犯罪。而且,那些拿了“封口费”的乡亲,属隐匿不报,将视为同罪。)……?

然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到夜半时分,我都能听到那盆石榴的声音。那株栽在花盆里的石榴说:我想听听国家的声音。

我知道,这也许是幻觉。我也多次告诫自己:别怕,这是幻觉。可这幻觉太吓人了,足以让我颤栗,让我浑身发抖。

它说:我想想听听国家的声音。

我该怎么办呢?

也许,这只是一个传说,是“流窜犯”梁五方的诳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