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14页)
吴玉花哭了。
吴玉花是个倔强的女子,特爱面子。虽然她对这个来学校做过报告的小个子军官有过片刻的爱慕,但那毕竟是一个人的隐私,是藏在心里的。现在好了,她一下子成了人们议论的对象了,成了全校人嘲讽的目标了。什么“小炮弹”、“大洋马”之类的绰号以及各种各样不堪入耳的传言都传到了她的耳朵里。还有的说,两人曾经在学校隔墙的小树林里拉过手,早已经“那个”了……由于怕羞,那仅存的一点点爱慕之心早已被流言吹跑了。她觉得她在同学们面前已丢尽了脸面,再也无法在学校呆下去了!当天深夜,一气之下,吴玉花就在两个女同学的掩护下,躲开众多的目光,连夜卷铺盖回家去了。
这是星期六的下午发生的事,当天夜里这件荒唐事就传遍了整个颍平城。我们颍平人是富有想象力的,经过口口相传,当这件荒唐事从城东传回到城西的部队大院时,已演变成“一个军官跑到县中去偷看女学生洗澡”的故事了。
不巧的是,县完中一位新近从南方调来的女教师,刚好又是当地驻军榴炮团团政委的夫人。在这个星期六的晚上,夫人的枕头风自然而然地吹到了政委的耳朵里。再加上全城都在传播“一个军人偷看女学生洗澡”的故事……政委勃然大怒,为了挽回当地驻军的声誉,他当晚就来了个紧急集合……并即刻下令关了蔡国寅的禁闭。
这一年蔡国寅三十二岁,当过十六年兵,打过八年仗,毕竟是立过战功的。弄清原因后,团里也就关了他三天的禁闭,尔后就把他放出来了。可到了第二个星期六的下午,他又站在了老校长的门前,问:那事儿,怎样了?
老校长说:喝水。你喝水。我已经给内人说了,让她给你介绍一个,是棉织厂的女工,个头、人品都不错。人也长得……
蔡国寅说:工作。说说工作。
老校长说:……内人的意思是,对方愿意见面。你看是不是抽时间见见?
蔡国寅说:你不是说要做工作么?到底怎样,给个囫囵话。
老校长说:这个……喝点水。你喝点水。
蔡国寅说:说“工作”吧。
老校长苦笑了一下,说:蔡连长,算了吧。人已经走了,退学了。
蔡国寅一怔,说:退学了?
老校长说:退学了。
蔡国寅说:那就不归你管了?
老校长说:是。不归我管了。
蔡国寅说:好,很好。尔后,他扭头就走,走了两步,又折回头来,说:你告诉我她的家庭住址。
上尉连长蔡国寅第一次进无梁是坐吉普车来的,手里提着十匣点心。
当那辆绿色的吉普车开进无梁时,整个无梁村的女人们长伸着脖子从石磙上跳下来,一个个唏嘘不已,奔走相告,嘴里一次次重复着两个字:大官,大官呀!
五十七年后的今天,我很怀疑,假如上尉连长蔡国寅当年知道吴玉花有如此复杂的乡村背景,假如他知道他将成为一株虬髯的老石榴,他还敢不敢来?
可那时候,蔡国寅象是中了邪了,一意孤行,谁的话也不听。他的吉普车就停在无梁村的场院里,又一次成了全村人围观的对象。
那天,无梁第一次有吉普车开进来,人们惊奇无比地看着这个绿颜色的“铁家伙”:先是看那吉普车的辙印,那轮纹能在地上印出花儿来;尔后看那吉普车的车灯,有人说比牛蛋还大;尔后才看那穿着军装的人,她们几乎没怎么看人儿,看的是他帽子上的国徽,肩上的一个杠和三个“银豆”,还有脚上的马靴,人们说那皮靴走起来咯噔咯噔响,带弹簧的;尔后是手里提着的那十匣点心以及他那“您呢您”的东北口音普通话……这一切都让无梁的女人们兴奋不已。可她们并不知道他乘坐的那辆吉普车是从县武装部借来的,他的一位老战友在县武装部当部长;更不知道他脚上穿的马靴是他从东北南下时,一个喝醉了酒的老毛子送给他的。她们只知道这是个“大官”,相亲来了。
于是有人风快地跑去报信儿了。
于是众多的女人们丛拥着老蔡(他很快就要成为老蔡了)朝吴玉花家走去。
可是,当蔡国寅来到吴玉花家院门前的时候,却发现院门、屋门全都关上了。手里提着点心的蔡国寅又一次被晾在了门外。
无梁是普天下最不排外的一个村子。早年,外乡来一个糟头发换针的老头她们都要端茶递水围上半天,何况来了如此稀罕的人物?!无梁也历来不乏热心人。吴玉花家的黄泥墙并不高,女人们屁股一骑一磨就过去了。于是就有几十个女人先后骑过院墙去拍吴家的屋门。这些女人一个个把门搭子拍得叭叭响,昂声高喊着吴玉花的乳名:小花,开门吧,恁姑。开门,我,句儿奶奶。还有的喊着吴玉花她娘的小名:换,开门。你家搭戏台呢?架子不小。
吴玉花的娘自然不愿意得罪全村人。不一会儿,她慌慌地就把正屋的门开了。只是吴玉花仍然躲在耳房里不出来。此时此刻吴玉花心情极为复杂,事情闹到了这一步,她也不知如何才好。在碎嘴女人的嘈吵声里,对于这个穷追不舍的人,她的心理起了一种很微妙的变化。她一点一点地回忆着他做报告、上军训课时的情形,突然很想看看这个人到底长什么样?她站在糊了窗纸的格子窗前,用小手指蘸了一点唾沫,在窗纸上湿出了一个小小的圆洞……可她看到的却是川流不息的女人们的屁股。
无梁的女人们串流不息地涌进来。有传话的,有苦口婆心劝说的,有自以为懂普通话做翻译的。女人的屁股一次次从院墙上跨过,把双方的话递来递去……在传话的过程中,无梁的女人们按各自的理解把双方的意思都做了大量的艺术性加工,该删的删、该加的加,来言和去语都是在蜜汁里泡过之后才“翻译”过去的。那就象是用一把把钥匙试着开锁,这一把不行再换另一把……就这么试着试着,四个小时过去了。最后连吴玉花自己都说不清楚,到底是哪一把钥匙拨动了她的心。等女人们在吴玉花的默许下,正始打开院门待客时,已是掌灯的时候了。
天黑下来了,在门前站了四个小时的蔡国寅终于吃上了“鸡蛋茶”。那一碗放了红糖的茶水里打了六个荷包蛋,吃了这碗鸡蛋茶的代价是,他必须入赘做上门女婿。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风俗和讲究,蔡国寅也都一一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