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6/14页)

一时议论纷纷……据说,当晚,两家人都打了架。在院子里,国胜把他那烂了奶头的女人(三婶)给揍了……另一家,在屋里关上门,吴玉花与老姑父大闹,把水缸都顶翻了!

在那样一个时期里,女人们每每看见老姑父,就说:一个老狗领一小狗儿,俩祸害。

童年里,我的确是村里的一个小祸害。

在无梁,祸害就是“坏种”的意思,就是一锅汤里掉进了一粒老鼠屎。而我,就是人们眼里的那粒老鼠屎。那时候,在无梁村,单纯从一个个的人来说,我是一个侵略者,是全村人仇视的对象。这可以从他们的眼里看出来。可全村一旦集合起来,当钟声敲响的时候,这仇恨就又转换成了一种“仁慈”。由此可以看出来,古人在造字的时候是多么地洞析人心!看好了,“二人”才为“仁”,那是要人们互相监督的;“双丝”染了色,以“心”做秤才为“慈”,这也是让人们互相比一比、秤一秤的意思。也是后来,我才知道,善意,是需要宣扬和激发的。

我得承认,在童年里,除了捏女人的屁股、咬伤奶头之外,我还干过其它的坏事,我是做过很多坏事的。最严重的一次,趁着老姑父去镇上开会的功夫,村人们把我吊在了一棵树上。

现在想来,我童年里做的那件坏事,如果再大一些的话,足可以判刑的。

在我八岁的那年冬天,我刚刚在村里的小学上二年级,也许是特别想做一件好事来表现自己,我却干出了一件天大的祸事。那时候上边号召“除四害”,学校要求每个小学生每个星期上交三个老鼠尾巴。在无梁,对一个家庭来说,交三个老鼠尾巴是不成问题的。可对我这样的一个吃百家饭的孤儿来说,却是很大的一个问题。为了完成交三个老鼠尾巴的光荣任务,我曾经扒过无数个老鼠窟窿……那天,为了超额完成任务,我从大队部里偷出了一小桶煤油。尔后在一些大孩子的纵恿下,把捉到的一只老鼠放在油桶里蘸了蘸,用一只绳子绑住这只老鼠的腿,划火柴点着后放在一个新发现的老鼠洞前,好把这一窝老鼠给轰出来……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果然,那只带火的老鼠“哧溜”一下钻进老鼠洞里去了……然而,在另一个洞口前,最先钻出来的仍然是这只带火的老鼠!这只带火的老鼠带着六只老鼠从洞口里窜出来,四下奔逃,可我却一只也没抓到。不但没有抓到老鼠,更为可怕的是,这只带火的兹兹叫的老鼠先是窜到了麦秸垛上,尔后穿过三个麦秸垛,又窜进了烟炕房里……不一会儿,场院里就浓烟滚滚了!

那是一个灾难的日子。当全村人赶过来的时候,大火已经烧起来了!三个麦秸垛成了三座火焰山,根本无法扑救。更让人恐惧的是,三座烟炕房也接连烧起来了,南边不远就是牲口屋,牲口屋的后边是保管室,也就是村里的仓库……我的妈呀!

那天刮的是东北风,风助火势,眼看就要烧到牲口屋了……全村人都傻了。

有人说:老天,这咋救啊?

有人哭着说:完了,完了!祸害呀,整个村子都完了!

这时候梁五方站出来了。年轻的五方,全村最聪明的五方,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五方大声说:火是救不下了。九爷,三叔,别的就不用管了,赶快把最南边这个烟炕扒了,把火截断,牲口屋,仓房自然就保住了。

于是,人们七手八脚地把最靠南边的烟炕房扒了……

那天傍晚,当场院狼烟遍地、烧成一堆堆黑灰时,众人这才想到了凶手。大孩子齐伙把我供了出来,说:是他。丢,丢干的!于是,我被人们当众提溜了出来……这时候我已经吓呆了!

尔后,我就被吊在了场院边的一棵树上……

在那样一个傍晚,我突然发现,目光是可以杀人的。仇恨在飞灰里扩散着,恨意迅速在场院里漫延。那时候场院里站满了人,无论男女老少,一个个眼里都泛着黑绿色的的火苗,就象是沉默的狼群一样!不,比狼还可怕。我发现我已掉进了“仇恨”的海洋里,我成了人们压抑已久的情绪爆发点,他们的眼一定饿坏了,个个都想吃人。我坦白地承认,当时,我吓尿了。一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什么叫“人民”的汪洋大海。

然而,就在这时,老姑父骑着那辆叮当作响的破自行车回来了。当他撂下那辆自行车,匆匆赶到场院里,操着他那东北口音的普通话问:怎么了?怎么了这是?哪王八羔子,谁干的?!

立时,人们象炸了的火药库,戳了的马蜂窝,又象傍晚时分从柏树坟里飞出来的黑风一般的破嘴老呱,一个个喷着唾沫星子,开始历数我的罪恶……最后,众口一词的结论是:捆上,送派出所!

天已黑透了,只有人们的眼晴是“雪亮”的。老姑父站在树下,抬头看了我一眼,尔后,又一言不发地勾下头去,无论谁说什么,他都一声不吭,就那么背着手来来回回地在树下走。他气坏了,可是……他一直走到人们唾沫星子干了的时候,才伸手一指,大声说:他,他还是个孩子……尔后,他又走上一阵,再伸手一指,说:他还是个孩子……这句话他一直重复着,一连说了九遍。

老姑父一再重复的话就象是巴豆,他一把一把地撒下去,终于泻了人们的心头之火。人群里没人再吭声了。接着是一阵儿一阵儿的咔着痰的咳嗽声……最后,人群里终于有人说:这祸害,也就是吓吓他。

于是,众人都随声附和说:吓吓他。

老姑父指着我说:丢,祸害呀。

我说过,无梁的风是很染人的。

风无处不在。可风又是看不见的,风只有结果,没有形态。

在这里,风还有一个优雅的称呼:“西伯利亚”。这是无梁人从六十年代村中的大喇叭里听来的。那时候广播里经常出现的一个词语是“西伯利亚寒流”。无梁人以自己超常的理解力删除了“寒流”,留下了具有无限想像空间的、美丽的“西伯利亚”。这只能再一次说明,无梁人是不排外的。

无梁人之所以把风称作“西伯利亚”,是延着光棍汉们的思路走的。这是一种想像力的飘逸,是情绪化了的阴性理解,其中包含着对美的渴望和想往、以及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的浪漫主义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