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雷雨(第5/6页)
“我一开始不信,最后才确信是真的。那是他疯头疯脑闯到林场女营的事——林场一度来了些女的,她们也和我们差不多,林场划出了一个专区管理她们。靳扬看到了其中一个最美丽的女人,对方强烈地吸引了他,结果他就一天到晚疯跑,还藏在草丛里等着她出来,给她画了许多张画……这些画当然大部分都被搜走了。”肖筠伸手到一个角落里找出一个小箱子,在里面细细翻找,找出一个油布包。他把几张发黄的大小不一的纸捧到小窗前边,我赶紧凑过去。
它有些潦草,介于漫画和素描之间,一看就知道是急就章。所有的画都画了同一个女人——我突然觉得这张面孔有点熟悉,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尽管草草的,可是他三笔两笔就抓住了她的神采——她正向这边瞥过来,像是一次温情的回眸……他就把这一刻的神情抓住了。我喊了一声:“淳于云嘉?”
“是啊,是她……靳扬心里的秘密从这些画上泄露了,这就更加激怒了什么人,因为林场的头目也紧盯着那个女子,正不知怎么下手呢。靳扬的画都藏在自己铺子下,被捕的前两天才偷偷往我枕头下掖了这几张,我缝到了枕头里才保存下来……他被押走了。从那以后大家就是无声的劳动了,因为再也没有靳扬的声音了,没有他的影子了。这样又大约过了半年多,有一天突然场部接到了一个通知:让我们农场和林场的所有人都回城去开一个大会。几辆大卡车像装载动物一样把我们塞到车厢里,然后顶着烈日摇摇晃晃走了一天。我们被拉到了城郊一个古祠改成的大院子里……直到最后我们才被告知:这次是专门来参加一个宣判大会的。被宣判的人就是靳扬,结果还不知道,但知道这回是正式的宣判了。在整个大院里,朱红的柱子上、墙壁上,到处都贴满了标语口号。那些口号一看就心惊肉跳:‘敌人不投降,就让他灭亡!’”
4
“这一天我永远都忘不了。这是奇热的一天,到处都像要着火一样。从早晨开始就热得难受,太阳出来以后简直无法出门。我们在古祠睡了一夜,天一亮就被押上车,记得一路上都是火辣辣的风。车子开得很慢,许多人眼看就受不住了。几个破旧的大卡车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开到市中心的一个大广场上,看来这就是会场了:搭了一个高高的土台子,台子上方扯了红布,台上有一溜儿铺了白布单的桌子,持枪的人站成一行。再看四周,墙上、屋顶上,只要是高处都有人伏在那儿,怀里抱着一架轻机枪。我们给赶下汽车,拉到稍稍偏一点的台侧,然后又给吆喝到最靠前的地方。会场上已经陆续来了很多人,都是排着队唱着歌来的,随着队伍入场,会场的高音喇叭播送起战斗歌曲,间隙里还要播放口号。有人登台了,主持大会的是一些极其严厉的人,每个坐在桌前的人都是一副凶相。我们一来到广场就知道这个宣判大会极不寻常,一颗心怦怦乱跳。其实所有来参加会的人都知道今天被宣判的人会有一个什么结果,惟有我们这批从林场农场押来的人被蒙在鼓里。我们那时怎么能想得到呢?我们的这个朋友,这个患了精神病的人,他是从我们身边离开的——就像刚刚离开的一样啊!他的最后结局我们做梦也想不到……
“火辣辣的太阳下没有一个人眨眼,所有人都瞪大双眼看着。那个靳扬被五花大绑押上来了,天哪,只是半年不见人已经变成了这样,老了十岁,瘦得皮包骨头,几乎不能走路,是被人硬拖上来,然后定定地架住……他胸前挂了一个很大的牌子,牌子上的名字被打了个大大的红叉。他这时可能什么也不知道吧?目光散散地看着前边一点,嘴里好像咬破了什么,鲜血从嘴角那儿流出来。口号声震天动地,我们当中有人喊起了靳扬的名字,看押者就恶狠狠地盯过来。我们都呆望着,合不上嘴。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在撞击耳廓,可什么都听不清。到后来我仿佛听到了‘死刑’两个字,又听到了‘立即执行’……我站不住了,旁边的人扶住我,我问他:‘我听错了,我听错了吧?’四周的人都不说话,只咬着嘴唇。我马上想:坏了,真的是死刑。
“一拨拨人上台发言,所有人都在大声喊叫,口号又一次次把发言打断。台上坐的人都木着脸,脸色一律青黑。那个文管小组的霍闻海也坐在那里。有人发言了,发言的人一致认为靳扬是伪装的精神病人,一个死心塌地绝不改悔的家伙,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他们举了各种各样的例子,并说他在从农场押回城里的这一段,经过医学专家的彻底考察鉴定,已有十足的证据认为他神志清醒,逻辑清楚,是不折不扣的伪装……宣判词读过之后,有人取来一个又白又长的尖木板,一下从靳扬的后背那儿直插下去。由于插得太用力,靳扬当时腿一弓,差点倒下去,两旁的人就用力一扯。木板上写了他的名字,名字上同样打了红叉……接上又是口号,有人架着他的胳膊往下拖——靳扬像是怎么也不愿挪动,伸长脖子去看太阳,看着看着突然呼喊起来……这声音就和他在农场时喊得一样,是那种能传到天外的吼叫啊。我们这一伙人不由自主地呼喊起他的名字,看押者怎么制止都没有用……我们喊了多久、后来又喊了什么,现在都不记得了……这时已经到了中午,记得就在我们的呼喊里,天空猛地轰隆隆炸响了。原来是惊雷,惊雷一个接一个炸响了。紧接着天就阴黑了,大风也卷过来,哧一下把会标撕成了两半……雷电通天接地爆响,大雨哗哗泼下来,台上台下的人全都浇散了……
“我那会儿直眼看着台上的靳扬,看着几个持枪的人架着他往台下走,看着他嘴上流下的血水。有人指手画脚,在雷电声中慌忙急促地喊着什么。看押我们的人招呼来一些当兵的,把我们赶离了台侧,让我们随着人流往前移动。我极力回头去看台上,对那些呵斥理也不理。我看到有人冲到台上,他手里提着一条生锈的铁链——那是一条勒牲口的嚼链。我明白了,他们怕靳扬一路呼喊,要给他戴上嚼链……他挣扎,扭动,旁边的人就狠狠打他的头。嚼链勒得太紧了,血从他的嘴上流到下巴、流到前胸衣服上。那一刻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的一双眼睛像闪电一样亮,那是恨啊。我想他目光里有一种奇怪的光亮,这光亮先是照着我们,然后望向四周。雷声大极了,好像要存心压过高音喇叭喊出的口号声。一些人啊啊大叫,惊慌失措地随着人流往前挪动……我们这一伙人中有几个昏厥了,当场被人踩倒,又有人上来把他们从脚底下拖出来……我像根木头一样被人推着,暴雨和人潮把我卷向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