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厅(第3/4页)
那时候她不过是将其与类似人物等量齐观,背后取了个外号,叫他“老不死的”,再不就叫“破皮袄”,意思是天冷了不妨穿穿,天一暖随手也就扔了。就是从治病推拿上也看得出,那时他一哼呀,说妈呀不舒服了,快拾掇拾掇吧,她就一脚蹬在他的脊背上,哧哧啦啦来几下,让他大喊大叫一通算完。再不就从针灸小皮袋里抽出小针,噌噌给他捅上去,用指甲刮着针杆,听他喊着:“啊呀麻呀,麻呀……”两人也洗过“鸳鸯浴”,看着自己高爽的身子和一个老胖多皱的家伙挨在一起,真得用力忍住恶心才行,那时她在心里告诫自己:“凡事都要吃得苦中苦啊!”她只是应付,叫他首长或老板,揪揪他的耳朵……如今看,凭霍老这种智慧脑瓜,他那会儿什么都知道,肯定是洞察秋毫心如明镜!原来他一直在忍耐和宽容罢了!
骡子为自己前些年的表现深感愧疚。她知道自己如今真的心疼他了。考察是不是真心有一个方法,就是闭上眼睛想一个情景:霍老死了——自己面对这个情景高兴还是不高兴?这一下才发现,自己内心深处马上泛起了一种郁闷,最后差点儿哭出来!于是她明白了,自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霍老!既然如此,那么一切也就重新开始吧,那就把这场老少恋好好进行下去吧!当然,大活人也不能净绑在一棵树上吊死,骡子还要走南闯北结交形形色色的朋友呢!不过无论是谁,他们都取代不了霍老啊,无论是哪个地方,都不能取代蘑菇厅啊——二楼的火门一关,这就是他们两人的天地了。
霍老伏在床上,发出了轻微的酣声,她就蹑手蹑脚走过去,给他搭了块毛巾。她后来一时兴起,在等他醒来这段时间,就从旁边的抽屉里找出了一根软尺。她细细地量着他的身体,嘴里咕哝着:“腿,七十二公分;胳膊,五十七公分;肩宽,五十八公分;胸厚,二十六公分……”这些数据都记在了一张纸上。霍老醒来了,搓着眼睛问:“你捣弄什么?”骡子一手提着皮尺,笑吟吟地把一张纸递上去。霍老只看了一眼就愤愤地扔在地上:“你怎么能记这个?你记了些什么……胆大妄为!”
骡子害怕了。她发现霍老脖子都胀红了。她想说:“我不过是随手量了一下,并无恶意……”但没敢张口。在她的经验里,对方如果处于盛怒之中,辩解的效果只会适得其反。
霍老大口呼吸,直待了很长时间才算平息下来。他瞥她一眼,哼了一声。这是解禁的信号。她于是上前给他倒茶。霍老想起什么,问: “你的‘丹房’盖得怎样了?”
“回霍老,地下室已经完工,正做地上一层呢。”
“嗯,也还快。”他端着茶踱着方步,“记住,‘丹房’里最大的一间也要取名‘蘑菇厅’——知道什么意思吗?”
骡子敲敲自己的脑瓜:“嗯,我琢磨是纪念吧!”
霍老笑了:“聪明,也算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吧!”
“那是当然的了,那当然了!老孩儿心里想了什么,我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儿……”
霍老坐在了蘑菇色的地毯上,扳着自己的脚问:“那我问你,我这会儿又想什么了?”
骡子磕着牙:“嗯,嗯,我想嘛,你是要吃欢喜丸呢!”
“不对。再猜。”
“那就是,”她抿抿嘴,四下里睃着,“想叫小物件来一次?”
霍老频频点头,然后一声不吭。
“那好办,就给蓝毛打‘唤狗机’吧!”
“你打吧,打吧……今儿个咱仨要一起吃顿晚饭。我实在是想小物件哩……哎呀,想人的滋味真不好受,不好受哇!”
骡子端量他:“老孩儿是越来越慈祥了,心里总挂记这个那个。得了,我这就打‘唤狗机’了。”说着抓起电话。
打了传呼之后就是等人。这一段时间两人都有点沉不住气了,于是又下了一会儿棋,猜了几条谜语。骡子下棋时与之有过一阵冲突——起因是她转身拿杯子时他偷偷挪子儿,这就使她很快丢了一个车。她据理力争,他却坚称绝无此事。这令她怨气难出,以至于哭了:“这算什么啊!本来你就占有优势,还要暗中作假,这真是、真是——‘为富不仁’哪!”“我打扑克你说我偷牌,下棋你又说我挪子儿,我看咱俩是没法玩了!”“你就是偷牌,那次是我亲手抓住的,你也不止一次承认,今天又要赖账!你怎么是这样的人啊!”
猜谜语时霍老让了她几分。但其中有几条是他临时杜撰的黄色谜语,她怎么也猜不着,所以还是他赢了。“什么都得你赢、你赢,这哪里还有一点长者风度啊……”她咕哝不止,直到有人轻轻敲门。
“小物件来了。”骡子一下站起。
4
“咱今天有诗呢!”骡子扯着王小雯的手走到写大字的桌边,给她看那首诗,“诗里的‘小物件’就是指你,明白了吧?”
王小雯一声不吭。骡子给她倒了一杯茶,她却趁对方不注意倒掉了——有一次骡子端来一杯饮料,暗中却使上了双倍的欢喜丸。
“好妹妹呀,有人天天想你呀,一天不见就抠心挖胆的……哎呀,小物件又瘦了,不过小胸脯还是肉嘟嘟的。大姐抱抱你,来……”骡子抱住她拍打着,一边瞥着霍老。霍老每逢这时总是不快。可她就是不松手,直到小雯用力挣脱出来。
霍老坐在大太师椅上,一手有节奏地拍打着扶手,像戏文中那样拉着长腔问:“来的是哪一个呀?”
小雯小步走上去:“回禀老爷,在下王小雯……”
“嗯,”霍老品一口茶,“小女子家住哪里、何方人氏?”
王小雯只得按京剧腔回道:“在下来自大山,是山里人氏……”
霍老不再问了,招招手让她过去。王小雯心里咚咚跳,不知接下去他还要怎样。
霍老依旧拖着长腔,稍稍提高了声音:“骡子,你为这小女子换了上好的衣服。”
骡子上前施一个礼:“老爷,她这一身衣服也就不错了,怎么还要……”
“休得多嘴!”
“是啦,老爷!”骡子退下了。只一会儿,骡子就取来了一沓戏装,拣出一件给小雯穿上。这是一身北国胡人兵丁的装束,有风沙披和狐狸尾。她自己和霍老则分别穿上了附马和公主的戏服。
霍老示意,骡子就端来一个瓷碟,里面是油彩。她凑近了给小雯描脸,小雯一动不动,生怕描花了。
像往常一样,霍老和骡子并不描脸,只穿了戏装。他们今天依旧要唱最喜欢最熟练的一段:《听他言吓得我浑身是汗》。他们让化装成“番兵”的小雯站立一旁:像过去那样小心翼翼,认真而木然,一动不动。与过去不同的是,她今天觉得骡子真的是附马,而霍老实在就是一个公主——虽然太老了一点。如果闭上眼睛只听嗓门,那就尤其像:骡子还是那种老生腔,粗咧咧的而且干脆有力;霍老的假嗓则分外细嫩委婉,咬词比骡子还要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