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巡·九(第2/3页)

那个粗壮的卫士命令身边几个兵士将车子围住,接着将那个歌唱的齐国美女、连同她的琴,一块儿扛在肩头,飞也似往宫内跑去。

“朗朗晴空之下,有人竟敢哄抢美女!”大街上有人叫着,乱作一团。

那个牵马的巨贾搓手顿足,可就是没人帮他。

美女被扛进宫内。始皇穿上衮袍,戴上冠冕出迎。

那女子长得高大而俊美,泪痕未干,见了始皇,身子悚悚抖动。始皇托起她的下巴问话。齐女一一作答。始皇说:“随从商贾最无出息。朕封你为宫中贵人。”

那个美女就成了齐姬,得到了始皇的宠幸。始皇对其无比爱怜,日夜带在身边。以前他每天都要看三车竹简,可是自从齐姬来到宫中,改为每天只看一车竹简,而且还常常是草草掠过。一个善于进谏的大臣拜见始皇:“陛下,齐国女子履历不明,再说又来自敌国,陛下与之朝朝暮暮,既有伤体魄,又有损国格。”

“此话怎讲?”

“秦国地广人稠,美女如云,何必去齐夷边地寻一女子,此其一;齐王诡计多端,使用此计蛊惑始皇,刺探消息也未可知,此其二;还有,自古女色可畏,枕风足惧,齐女伴随日久,社稷伟业如何了得?再说……”

始皇打断了他的话:“简单点说就是了,你的意思无非就是这个女人不能要,是不是?”

大臣点头。

始皇哈哈大笑,用食指点着他的脑瓜:“你这个老朽,以为敌国的美女朕就睡她不得?别说齐国,六国美女朕皆睡得也!”

2

他发现自己伏在了厚厚的云朵上——好像某个画师在板壁上画过这样的模样,就是人待在成片的云朵上,踏云而行。此刻他真的站在了云端,躺在了云朵上。好软的云朵。他驾着白云在高空驰骋。往下望去,大山变矮,人成了一个个小黑点。所有的河流都历历在目,还有庄稼、梯田。他只嫌那个从东部驶来的车队走得太慢了,它简直是一寸一寸向前挪动;后来他才隐约知道,这车队是往咸阳而去的。好像车子上要发生什么大事——这事儿委实不少,大概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事件之一,所以此刻整个疆土才变得一片死寂,鸦雀无声;所以才有那么多黑色的乌鸦随着车队一路盘旋。

他努力让身下的云彩降下去,降下去。他仔细辨认,终于看到了车队里垂头丧气的兵士和一个黄脸皮的人。他认出那人是李斯,另一个胖胖的人就是中车府令赵高。他从高处才把赵高的样子看清楚,原来这个人那么丑。他又一次看到了巨龙般的长城,发现有人在刚刚修好的长城那儿撒尿,不禁怒从心起。他想惩罚那个人,却又觉得这种惩罚没有来由。他凭什么去惩罚那个人呢?难道这个长长的巨大的城墙真的那么神圣?真的那么不可亵渎?这又是谁修的城?是我吗?

这会儿,他看到还没有修好的一小截城墙那儿,人群像蚂蚁一样,他们扛着砖石往大山上攀援。他想这时候如果有一场雨,那么这些蚂蚁就要顺着山坡滚下,那可有一场好戏看了。一些兵士用鞭子和矛枪驱赶着筑城的人,吆喝着,凶神恶煞一般。他对那些兵士有着说不出的厌恶。大山的漫坡上,有一片巨大的连起的帐篷。那是督修长城的大将军蒙恬的本部。他知道有个叫扶苏的人——一想到这个名字就觉得身上一阵发热,那是触动了血缘之故。原来这个叫“扶苏”的人与自己有一种血缘关系。他慢慢想起来了,这是他和齐姬生的儿子。嗬,他在帐篷口出现了,好一个英俊的年轻将军!他真想凑上去抚摸一下孩子,挨近他闪动光泽的脸膛。扶苏年轻有为,英气逼人,只可惜有时太书生气了一点……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在车队向西缓缓行驶的时刻,他在云端注视着自己的儿子。他似乎觉得,这孩子应该派一个更好的用场。究竟要这个小伙子干什么还不清楚,不过他知道扶苏来到自己身边的日子已经逼近。他那对细长的眼睛此刻看得清清楚楚:这个扶苏不久就要在云端与自己会合。那时候他们爷儿俩将紧紧地抱在一起,彼此再也不会分开了。不过那时候的扶苏将不停地泣哭,泪水一洒下就变成滂沱大雨,冲毁江河、堤坝,泛滥成灾。我的孩子啊,你哭吧。你悲凄怨恨的眼泪呀,永远也洗不去满地血痕……

始皇还想起他年轻时的一个小小插曲。有一天他身着布衣在咸阳街头行走,和那些摆摊的百姓攀谈,觉得很有意思。那些不识字的人,粗手粗脚,尽讲一些奇闻怪事。他们有的竟然把始皇说成一个长着三头六臂的人,还说始皇是一只鹰隼变的;有人说始皇力大无穷,一顿饭可以吞下二十头乳猪,可以拉动九千九百斤的大弓,可以举起十二把石锁,声音也响得吓人,一声怒喝即可震塌一座房屋……始皇听了暗笑,问:“你们见过始皇帝吗?”

“没有。始皇怎么能见到呢?”

“你们到过六国吗?”

大多数人都说没有到过,只有一个人说他到过六国中的齐国、燕国和韩国。还有一个人说,他只到过韩国。可是更多的人从来没有出过咸阳城。多数人斥责那两个出过国的人:

“一派胡言!哪有什么六国?那都是你们编出来的怪话。只有一个秦国嘛。”

始皇心生怜惜:他们一生就在街巷奔波,顶多不过是走出咸阳城。他们误以为天下只有这么大……他又问:“你们为什么不识字读书呢?”

那些人哈哈大笑:“你是说摆弄那些竹条子吗?竹条子既不能吃又不能穿,摆在家里白占地方。俺爷爷那年就有一捆竹条子,那一天正好没柴烧,俺就把它捅到锅底,熬了一锅稀粥,怪好哩。”

始皇再没吭声。他想:还是商鞅说得对啊,只有大字不识的人才安分可靠,而一旦熟读经书见多识广,就成了人世间最可怕的动物了——立国与乱国者皆是他们。当时他心中闪过一念,欲将天下儒生尽收咸阳城内。

一道旨令颁布下来,秦国要邀集天下儒生。

一月之内,咸阳城里就会集了一百多个儒生。两月之后,又会集了二百多个。咸阳城的人不断地看到吱吱歪歪的破车拉着一些竹简。一车车的竹简排成了长队,所有儒生都往秦国而来。始皇立在高高的城头,看着驶进城门的儒生和卷卷竹简,心中大喜。他明白,这些人乘兴而来,却不会扫兴而去。因为只有他心里知道,当六国平定之日,他将关闭城门,不让一个儒生沦落民间。这样他就可以确保天下安定;必要时,他也可以让他们在城内变得无踪无迹——这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