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之界(第2/4页)

我听到这儿真是快意极了,说:“你太多心了,谁也没有出卖你。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谈起过你的事儿。”

马光瞪大了两眼:“真的吗?”

“绝对真的。”

马光站起来,不安地解了脖子下的纽扣,立刻露出浓浓的胸毛。我这时发现他的胸毛有些微微发红,暗暗吃了一惊。我叫道:“天哪!”

马光立刻瞪起眼睛:“看看,你也害怕了吧……告诉你吧,只要你没说,那么就是这伙人诈我。你知道,我最后悔的就是与小贱人有那种关系……真后悔。她想让我干下作的事情,可你知道我不会干的!这一来肖妮娜就恨起我啦。他们以为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翻脸不认人,就把双倍的仇恨发泄到我身上。”

我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我知道马光说的是真话。我在想:这就是你荒唐的结果。我有些幸灾乐祸,问:“这一次你在总会里能弄个理事干干吗?”

马光烦烦的:“别闹了,哪有那么容易。连下边县市要做个理事单位,还要交不少钱呢!哎,这回问题严重了……”

“又怎么了?”

“他们说所有与上边作对的人,全要倒霉——这回要从根上解决问题!”

“失去公职?抓起来?那就等着吧……”

马光半张着嘴巴,后来低头沉默起来。我拍拍他的肩膀:“不要怕,到时候我和朋友们都会替你说话的。你没有卷入,实际上什么也没干,只是一个旁观者,如此而已。你不过多少有点同情心、爱开开玩笑罢了。”

马光笑了。他对这种嘉奖很高兴,不过略一思量,好像又发现受了什么委屈似的,站起来:“告诉你吧老宁,我也不怕他们!他们又能怎么我?”

“是啊,凭你和肖妮娜的关系,她也会帮你嘛!她肯定有这个力量……”

他在我肩膀上推了一下。谈话就此结束。

2

空气里增添了阵阵冷肃。我知道已经站在了秋与冬的分界线上,稍稍向旁跨出半步,就立刻迈入了严寒。随着冬天的逼近,我和朋友们反而变得轻松了。

我脖子上加了条漂亮的围脖,晃晃荡荡走着,每天按时上下班。回到家里,梅子常常要注视我——当我转脸看她时,她又要掩饰自己不安的神色。一个男人常常让妻子忧心,这算什么啊。在这样的日子里,我有时只想一直伴着她。我甚至不想再去上班。可是她有自己的工作,我也一样。我们剩下的只是漫长的夜晚。她明显地感到我与过去不太一样,话越来越少。她也一样,只是用目光询问和安慰。

岳父却变得更为冷漠和生硬,不再与我谈论家庭生活之外的一切问题。这在预料之中。我们只好巧妙地相互躲闪。

这一天我到办公室有点晚,刚进门有人就告诉我:“刚才有人打电话找你,已经是两遍了。”

“谁这么早来电话呀?”

“他不告诉名字。他只说很快就要离开这座城市,是出差路过的,想在离开前与你通个电话。”

我想到了淳于甘阳,问:“听声音是多大年纪的人?”

“好像和你差不多的年纪吧,一个男同志。”

半上午时分,马光接了一个电话,接着就说:“喏,老宁,你的!”

电话里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很沉,鼻音很重:“我们没有见过,但我跟吕擎是朋友……淳于甘阳。”

我赶紧应答,声音里透着激动。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在听我们通话,我却顾不得四周,因为这时我脑海里又闪过了那张“回眸”的照片——我在与她的孩子说话啊……我问:“淳于甘阳,你不是早就离开了吗?”“没有。我一直在这儿,要忙完一些事情。原打算今晚坐车走,离开前觉得我们应该见一面。后来又有事耽搁了。走之前,我想在电话里跟您……”

我听着,他却变得吞吞吐吐。不知怎么,我觉得两人已经相识很久了——他说:“我知道你们去老林场了。在城里的这几天,我听到了很多事情……替你们担心。”

我心里一阵感动,只说:“谢谢,没什么。”

电话那一边久久沉默。停了一会儿,他的鼻音更重了:“我不知该不该说……很久了,我一直在想:你们,包括好多朋友,大家正在做的、正在坚持的这一切,值得不值得……”

我愣了一下,听下去。

“我是说,这种种矛盾、斗争,是不是一种没完没了的循环呢?”

这个质询来得太突然了,让我一点准备都没有。我不知他在说老林场母亲可怕的遭遇,还是在说现在城里的事情。我没法回答,只有听着。

话筒里一点声音都没有。难道电话出了故障吗?难道他离开了吗?我忍不住喊:

“喂,你在吗甘阳……”

“请讲,我听着呢。”

我只得说:“噢,我没有想过。我会好好想一想。”

甘阳又是沉默。停了一会儿他说:“您可能知道——您不会怀疑,我与您是完全站在一起的,我是您的朋友!”

“当然,我相信。”

“我要说,我很理解您的想法,甚至有点感激您去了老林场……”

“谢谢你,甘阳!”

我想紧握那一端的朋友。可是甘阳好像急于打断我的话:“谢谢。那好吧,请你听听我的一些想法,我想我应该全说出来,这才像个开诚布公的朋友。就在不久前,我还有那么强烈的复仇心理——当时我知道了母亲的遭遇,简直像一头狮子一样,到处寻找撕咬的目标。可后来就有点失望了。了解得越多,越是失望。我知道了那么多残酷的故事:母亲,母亲之前;这个城市,那个城市,一代又一代……这些故事说也说不完,而且一再重复。这时我才明白,这些争斗是没有尽头的,它们会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下去,全都雷同。它们会使我们这一代精疲力竭,一无所得地走完这一生。我矛盾,痛苦,想了许久许久,最后终于想明白了——对付这一切的最好办法,就是连眼睛也不斜过去一下!就是忍受、绕开,尽可能地绕开!只有这样才能做我们自己的事情。因为我们没有回天之力——谁都没有。我们这之前的一切想法,所有的激烈和愤怒,都太天真了。想一想吧,我们那样做真的于事无补,既不能推动历史,又不能托放灵魂——我们的责任也许仅仅是在自己的岗位上,我们的岗位,我们只在这里存在!”

甘阳的话越说越急,铿锵有力,但一下就结束了,像突然停下的钟摆。我不知怎么回驳,只期待着。这钟摆又开始悠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