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淋淋的夏末(第3/4页)
最后一个比喻把我吓了一跳——当成“小碗儿”?“小碗儿”是什么?后来娄萌告诉我才知道:“小碗儿”是阿环的小外甥。
阿环的上衣穿得很薄,毫不含糊地突出了一对乳房。这在办公室里多少有点别扭。娄萌瞥一眼说:“我们那时候……”
她说什么都要加上“我们那时候”,这几个字后面就是一串唠叨:一个禁欲的时代,那时候真是不通事理,对自己的美远远没有认识,对男性飞来的目光不理不睬,只知道穿朴素的衣服,领导说一不二,老同志拍肩膀握手都没有邪念;首长病了争着去护理,一到了夏天就为乳房发愁,二十多岁了还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一想到结婚就哭;男女在一个办公室里一天到晚关着门也坦然,对喝酒的人不能理解,以为省长才能用电风扇;以为让男大夫在屁股上打过针一辈子作风也就完了;觉得伺候首长光荣,等等。她只要说“我们那时候”,接下去大家就要听得津津有味。和她一样,我们对“那个时候”也怀着或多或少的向往。那个时候好像一切都没有开垦。马光差不多要急哭了,为自己的迟来晚到惋惜地拍打双膝。真的,他如果在那个时代,就好比一个雄心勃勃、心生百窍的商人到了一个亟待开发的大市场一样:双目炯炯贼亮贼亮,瞄准了,很容易就会做成一笔大生意。那个时代也许真的不错,没有一个人得淋病,也没有一个人敢说反动话,男女授受不亲。那个时代几个世界分得很开:领导与群众,男人与女人,科长与科员,贫下中农与工人阶级。一辆喷着黑烟的拖拉机在山路上盘旋也能引起崇高伟大的感觉;一个姑娘由于穿了裙子,一夜之间就会成为当地名人。卖淫闻所未闻,看电影就是最大享受,一本小说写过三两次接吻,就可以在私下里传阅。外国人像星外来客。就是那么一个时代,淳朴而安宁,贫穷而慰藉,大家的感觉都相当不错。
我正在听娄萌讲“我们那时候”,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电话对我有多么重要。娄萌抓起电话,马上又交给我。
是梅子。有点不对劲,因为她急急火火。我慌了,冷静下来才明白:小宁病重了,托儿所的老师打电话把她喊去了;她让我直接到医院去,她和小宁从那边先走……
我最害怕医院,有病宁可忍着,实在忍不住了才不得不到那个地方。那儿是一场场痛苦和灾难的大展示。我非常佩服那些穿白衣服的人,佩服他们超人的顽强。在我看来那是一种了不起的素质:每天面对呻吟和痛不欲生。
急诊室里没有梅子他们。我又到挂号处。长长的队伍,从头看到尾。不止一次被人狠狠地斜一眼。没有。在儿童门诊挂号那儿我看得尤其仔细。后来又想起梅子在这个医院里有一个朋友,可能她直接到病房去了。可那儿仍然没有他们的身影。我在几个科室窜了几趟,哪儿都是人山人海,挤不动又钻不透。我浑身上下湿淋淋的,就像从水塘里刚刚爬出来。
我给岳父家打个电话。岳父说梅子他们早就走了,岳母也到医院里去了。
放下电话我才想到呼吸门诊。满屋子咳嗽声、呼噜呼噜的喘息,还有人在大惊小叫,急得哭喊。我知道这个医院最忙的就是呼吸科门诊。这个城市一直笼罩在烟尘里,得呼吸系统疾病的人逐年增多。我望眼欲穿,心急如焚,可就是看不到他们母子俩。我挠着头,细细想接过的电话:自己是否在焦虑中听错了?我想他们也可能是去了妇幼医院或儿童医院。
我马上去妇幼医院。在那儿白白折腾了几十分钟,又奔向儿童医院。三个医院在不同的方向,恰好形成了一个等腰三角形。等我远远望见儿童医院时,身上已经没有一处是干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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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儿童医院门诊那儿,我一眼就看到了梅子披下来的湿漉漉的头发,还有怀里的小宁。他紧闭眼睛,喘息急促,一个听诊器在他胸口那儿触碰着。我垂手站在那里,急急的喘息声竟然没有让梅子回过头来。她整个心思都在孩子身上。
医生收起听诊器说:“肺炎。”
另一个护士从孩子腋下抽出温度表。“三十九度……”
梅子看到了我。她眼角有泪珠在闪动。她没有埋怨,我也没有解释什么。接着就是打针、挂吊瓶。因为所有的病房都满员,就只有在走廊里给小宁安上一个铺子。
一条短短的走廊已经安了大小二十几个铺子,陪床的人都坐一个马扎靠在旁边。宁子太小,护士从手上找不到血管。我第一次看到从头皮那儿将一根细细的针插进去打点滴。一开始他们从其他部位找血管,找不到。一个年轻的护士用一把剃刀把他脑壳那儿剃去了一点毛发。整个过程都让我心里发疼,我不得不把眼睛转到旁边。
孩子发出了声音,他终于醒来了。我的孩子!我的手一直揪得紧紧的,揪着自己的衣服,另一只手握紧了梅子的手,而梅子的一只手却在托着孩子小小的臀部……
护士打上点滴就匆匆离开,告诉:“有情况告诉我们,千万不要动他。”
千万不要动。我最担心的是孩子如果醒来一摇头,那针不是就要把他的脉管划破吗?真不敢想……
我和梅子守在小床边。一切开始有了着落,我和梅子都吐了一口气。梅子说:“我抱着小宁到总院去,想找那个朋友没找到。我看挂号的队伍那么长,怕来不及。挂急诊,急诊那儿也围了一大堆人。我害怕,就抱着他到儿童医院来了。这里还好一点,可也让我等了半个多钟头,我都急哭了……”
这时我才明白电话并没有听错。我发现梅子的脸上有泪痕。我想起了什么,告诉她岳母也到医院里来了——不过她肯定也要奔那个大医院。梅子没说什么。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想想看吧,她刚才从托儿所到大医院,再到儿童医院,还抱着孩子,这么热的天,挤蹭着人流……
整整四天小宁才出院。这四天里我、梅子和岳母三人轮换在医院里守候。小宁受尽了折磨,因为那个地方太热、太噪、太乱,最后连我们三个人也给累病了。陪床的人没地方睡觉,顶多只能在那儿蜷一会儿。我和梅子不忍心让岳母在这儿,夜间我们俩一块儿在这里熬。本来我们可以轮换休息,可是都不忍心撇下对方。护士一再赶我们走,因为走廊里太挤了,可我们总是走出去再设法溜进来。
通过这一次,我们好像第一次知道这座城市有多少可怜的孩子,知道他们在忍受什么样的折磨。一天到晚,即便是深夜两三点钟,都有急症病儿送进来。本来小宁应该再住几天,可是由于床位太紧张了,走廊里再也加不上床,医生给我们开了些肌肉注射针和药片,就打发了。一场折磨就这样接近了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