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淋淋的夏末(第4/4页)
我和梅子瘦了一圈。岳母差不多一直守在小外孙身边,她看着孩子好起来,笑得很甜。她的笑容让人感到了真正的安慰。
小鹿想方设法逗小宁玩,总是遭到梅子和岳母的呵斥。小鹿说:“他要多进行体育活动就好了。”梅子说:“你懂什么!”小鹿说:“我小时候就从来没得过肺炎。”
我没吱声。小鹿小时候也正是娄萌所说的“那时候”。那时候城市上空的气流干净多了。如今不要说小宁,就是我和梅子每年春冬都要得病,感冒之后简直很难止咳。这个城市里的人几乎百分之一百患有不同程度的支气管炎和咽炎。到公共场合去开会、看电影,无论什么季节,都会听到场内难以遏止的咳嗽……除了呼吸系统的疾病之外,肝病、肾病、心脏病,几乎一切器官的发病率都在上升。
小宁重新到幼儿园去了。
5
可怕的炎夏恶狠狠地做个鬼脸,终于要离去了。可是天依然闷热,依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焦煳味儿从窗缝里挤进来。不过难熬的夏夜终将过去,全城的人都舒了一口气。街道两旁、大小胡同、树阴下,那些熬夏的人都一个接一个把竹床和躺椅搬回去,街道上只剩下自行车的河流和鸣叫喇叭的汽车了。
宁子大概要把一个夏天耽误的睡眠全补回来,一有工夫就睡,再也不像从前那么贪玩。当那对龙虾举起大螯时,他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大惊小怪地呼喊了;他也不想学丽丽那样在屋里爬来爬去。他睡得好香。我和梅子,特别是我,却一直没能进入那么好的状态,我们仍在为这个难忘的夏天付出,仍在失眠。
在这样的夜晚里,我脑子里常常闪过一些乱七八糟的图像,它们没有条理,轮番出现……娄萌、马光、阿环,还有我生活过的东部平原和那一架架大山;我特别想到了出生地那棵巨大的李子树——外祖母在树下洗衣服,雪白的头发扑上了蜜蜂和蝴蝶;那破了半边的洗衣盆,那光滑的木槌……大李子树永远是银花繁茂,它的药香味儿笼罩了整个原野、我的整个童年。我赤着脚在大海滩上奔跑,在灌木丛中和洁白的沙子上穿行……
那样的夜晚差不多完全属于童年和少年。在大李子树下,外祖母铺开了一个凉席,我们一块儿仰躺着,看天空的星星。“再给我讲个故事,再……”外祖母一开始不做声,她大概正酝酿自己的故事。她从装满故事的挎包里翻找着,想找出一个新的故事,就像找出一个果实一样。塞给我吧,我等待着……我们小果园沙岗后边那个看林子的老头养了一只无名的小动物,它曾让我爱不释手。它的两只亮晶晶的眼睛、短短的前爪都让我喜欢到了极点。好长时间,我与它几乎同呼吸、共命运,有一点工夫,我就要到那儿去看它。我和它一起跳跃——据说它是荒野上最灵捷的动物。而我觉得它是一个精灵。外祖母给我讲了很多野物的故事,其中也包括这种无名的动物。它的故事令我终生难忘。后来,我们给这只奇妙的动物取名“阿雅”……
在这默默相视的夜晚,我还不止一次想到了择居的问题。我觉得既然没有力量驱走这个城市里的烟雾和无处不在的嘈杂,那么我们至少可以逃离这个城市吧?一个人不是命定了非要居住在这儿不可。我们既然有腿,就可以奔跑。为什么要死待着,要默默等待和承受?那其实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迁徙,要做到这一切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艰难。我们可以到另一个地方去,比如说到山区,到平原,到海滨,到一切我们认为应该去和值得去的地方。当然这一场场迁徙也许会带来其他方面的问题,可受益的将是整整一个下半生,是生命本身;而生命,人的一生只有一次……
我有些忍不住了,这个夜晚心气难平,终于再一次提出了那个老旧的想法。梅子长叹一口气:
“别说了。不要说那些根本不可能的事。”
我盯住她,口吃似的问:“怎么就……不可能?”
没有回答。
我又一次问为什么?她仍不回答。这使我愈加觉得不可理解。我竭力顺着她的思路想,直想到了岳父岳母,想到他们在这个城市里工作的历史——特别是他们特殊的居地:橡树路。我听说即便在最缺水少电的日子里,那里还是一切都优先供应。他们会留恋那里的。可是他们也毕竟还不是这座城市里出生的人,不像梅子、小宁和小鹿。当然,两位老人都会剧烈反对离开,他们才不愿在这把年纪再去重新适应一个环境,离开这么多的上下级和同事、朋友、邻居;他们尤其离不开橡树路上带花园的房子,花园里那棵古老的橡子树……是的,对于一些老年人来说或许是这样。可我们讨论的是关于一个年轻的家庭,还有小宁和小鹿——这些刚刚出生不久,或者是刚刚开始生活的人的事情;这简直是他们的切身利益,是他们的前途,甚至是全部的希望……难道这真的有什么不可理解之处吗?我觉得这种犹豫是多么愚蠢……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显而易见的事实,要做起来却那样难……
一直开着的水龙头有了嗞嗞的声音。我说:“快,有水了!”接着就条件反射似的扑过去……
有水了,细小如丝。我小心翼翼地把水桶对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