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心(第3/4页)

我还要问下去:人的生存的勇气呢?这一切呢?

这一切理应装在你的心上,因为你还是人;也因为我、你、我们大家、我们的后代,都还要继续活下去,顽强地活下去——仅仅因为这些,这其实非常之简单;就因为这些,你就得想法不让自己迷失和疯狂。我们所面临的一切原来就是如此的简单:或者是与这个世界一块儿活下去,或者是一块儿疯狂下去,直到毁灭……

我一声未吭。因为我觉得这些话对于马光已无必要了。

在即将分手的时刻,语言有时真是多余。

马光叹一声:“我发现你们的主要毛病是活得不高兴……”

“是的,高兴不起来。”

“而有的人,”他一只手拤在腰上,“为什么总是那么高兴呢?”

我看着他。两只眼球有点胀。是的,真得好好想一想那都是一些什么人、他们为什么“总是那么高兴”。不过我敢肯定的是,这类人无一例外都是一些空心人,是染上同一种颜色的尘土与粉末。他们等于一些纸人,没有重量,没有声音,也没有真正的情感……

马光拍拍头说:“好像谁说过,我们这一代人主要是‘自己制造出忧伤,然后再回过头来欣赏它’。”

“是的,那些贱坯子从来不会理解‘忧伤’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不必再讨论下去了。

我走了。

3

好不容易一口气将事情忙完。是的,手头的这一切已经做得差不多了,该另起一个段落了。我决不愿把那些晦气和愤懑带到家里。只有当这些全做完了之后,我才感到一阵轻松,才要回到自己那个温暖的小窝。

此时此刻,当我怀抱小宁,和梅子坐在一起的时候,才真正感到了一种生活的甜美、一种回家的幸福。小狗丽丽,还有那一对龙虾,它们都安然无恙地迎接了我。丽丽的嘴巴永远是湿漉漉的,它发疯似的舔我、吻我,往我身上扑动。到后来它竟然和小宁争夺起我的怀抱。我于是把丽丽也抱在怀里——我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两个生命更可爱的了。

梅子看着我,眼角好像渗出了泪水,“你看你折腾成了什么样子!”

小宁的手按在我的胡碴上,“爸爸,你脸上怎么了?”他的小手在揭我脸上的一块皮屑。梅子阻止了他。

丽丽舔我,我不得不把它放到了地上。两只龙虾在那儿挥舞着两只大螯,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它们用一阵打斗迎接远方归来的人。

后来小宁就转身与丽丽和龙虾玩了。他们在角落里不断地发出哼唧声。丽丽笨拙的身躯,小宁机灵的扭动,龙虾在一旁咔咔嚓嚓的伴奏,都让我感到一种久违的温馨。任何东西都不能取代这里的声息和气味。是的,梅子的手在拍去我衣服上的尘土,在我鬓角那儿停留了。我感到了她指尖上的温热。我发现她也瘦了。这是一个把自己的全部、把自己仅有一次的生命悉数交给一个男人的女人。一想到这儿,我的胸口就有点发紧。

就是这种感受常常使我举步不前……我渴望、感激、留恋,并在这矛盾重重之间徘徊、徘徊一生……

“爸爸,爸爸!”小宁在外面喊我。

我赶紧奔到小宁跟前。小宁指着丽丽:“它咬我,它真咬我,你看。”

小宁的衣服上有湿湿的两个杏子大的水印。丽丽傻乎乎、笑嘻嘻,看看我又看看小宁。我说:“丽丽,轻一点用力,懂吗?”

它的尾巴摇动着,懂了。我让他们继续玩。

梅子说:“你走这么久!你知道你走了多少天吗?”

我算了算,只不过二十多天。我想起了什么,问:“娄主编在爸爸那儿告过我的状吗?”

“我不知道,反正我们今天晚饭到那里吃,到时候就会知道的,现在别谈这个了……”我们默默地靠在一起。小家太窄了,书架、床、沙发,什么都挤在一块儿,剩下的空地还搁了小宁的玩具,稍不注意就会把它们碰碎。我把它们捡起来,放在了写字台上。“我怕你一走就再也不回来……”“怎么会呢?”“会的。”梅子望着窗外那棵惨白的杨树,一对杏眼一动不动,“你一出差,我真担心。”“人都是要出门的,人不会总待在一个地方。”“是啊,不能像我这样——我们女人一辈子只能留下来守家……”“我们应该一块儿走,可惜你不会那样——女人难得跟上男人长途跋涉,除非是……”

“是什么?”她看着我。

我叹一声:“除非是一些……‘殉道者’。”

梅子咬了咬嘴唇,不再说什么。

这时我又想起了莉莉,有点替余泽难过,“我见了余泽他们,没有告诉莉莉和埃诺德的事,我是怕他受不住。”

“你见到他们了?”

我点点头。

梅子“啊”了一声……我把他们的情况大致讲了一遍,最后说:“他们正在那儿苦挨苦斗,大约要过了这个冬天才能回来。”

“到那时余泽什么都晚了。也许莉莉真的会让埃诺德搞走的。”

“搞走算了。”

梅子难过地摇头。

“她原本就不值得余泽去爱,余泽爱上她,完全是人性中的一种弱点占了上风。”

“什么弱点?”

“不知道。反正人有时很难抵御女人的那股浪劲儿。”

“你真觉得莉莉美吗?”

我看看梅子,不相信这是她的发问。这好像并不需要辨析。我说:“怎么,你认为她不美吗?”

“你们男人的眼光和女人不同。我觉得她很丑。”

没法跟她解释和争辩。我说:“噢,那她就是很丑了。”

我不愿再谈这个话题。因为我想起的是另一个趣事——岳父与老范头对“老年书法家协会主席”一职的竞选。我问这事儿进行得怎样了。

我发觉在问这句话时,我心里竟然也在盼着岳父获胜。这很滑稽。

“爸爸比老范头多上五六票——不是五票就是六票。你看竞争多么激烈!”

我心里想:谢天谢地。我知道这是岳父的“最后一搏”了。他如果不当上那个鬼也搞不清的所谓“主席”,也许会一下子垮掉的。这一下他该如愿以偿了。我说:“那我们该好好给老人庆贺一下了,不过这回那个老范头该哭鼻子了。”

“不像你想的那么严重吧?”

“你错了,这回你真的错了。也许这事儿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重。”

我催促梅子准备一点东西,晚饭到岳父家一块儿吃,这也算是我们的祝贺。接着我又问了岳母的身体、小鹿的情况。梅子沉着脸说:“尽管有喜事儿,可也有不好的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