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别(第3/3页)
我又踏在第一场雪里了,往前,一个人。
在这座清冷的城市里,突然就来到了一个适合判断和忆想的时刻……零星的雪花打在脸上,化成一滴水珠,还不如一颗眼泪大。我回头看看地上薄薄的一层已经开始融化。地温还有点高,不过脚印仍可以看得清晰——它不是一个完整的、边缘清晰的脚印,而在后边拖着一个彗星似的小尾巴。这说明我的脚在接触地面的那一瞬,像老人一样拖拉了一下。这说明我已经开始有点衰老或疲惫,开始拖脚了。我把脚抬得高一点——可坚持不了一会儿,雪地上又重新留下了彗星尾巴……是的,我已经走了很远的路,从东部平原到南部山区,再到海滨小城、地质学院、这座城市——无数的奔波、一钱不值的忙碌、城市街巷的穿梭往来……几乎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长出了白发和皱纹。我跨进了中年才突然明白:这一辈子的许多致命问题想都没有想过,只是忙、忙,愚蠢地耗了这么久……
在这第一场雪里,我想到了东部平原上寒冷的冬天,那巨大的冰矾怎样在近海飘荡;还有一片印满了兔子和小鸟爪痕的平展展的雪原,以及槐树冠上积起的拳头大的一块块雪糕;早晨,迎着朝霞映红雪原的绚烂夺人的背景望去,常常可以看到一只高声大唱的鸟雀高傲地蹲在枝桠上……
4
又来到有花坛的橡树路入口。一片被风雪打残了的、干枯的雏菊。我在干枯的菊花间徘徊了一会儿。前边不远就是那间天下最好的糖果店了。我和这里的一个人隔开了千山万水,相距遥遥,整整一个世纪没有见面了……这个初冬啊,你在何方?
刚刚蒙了一层雪粉的菊丛摇动起来。通向糖果店的甬道上,有一个人正像我一样徘徊,从背影上看是个女的,一件黑呢子大衣裹出修长的身材,一条碎紫花的头巾掖在衣领那儿;她的高筒皮靴踏在雪地上,后面也有彗星一样的尾巴……我不由得匆匆追上一步,差一点呼喊出来。
她转过身来……陌生的目光,长长的睫毛。我们两人之间是突然加大的一簇簇雪花,正在急速旋转……我把脸转向旁边,重新去看那间糖果店。
她仍然站在那儿,一双大眼睛似乎在问:你是谁?
大片的雪花不断飘落到我们的衣服上、头上、手上、脸上,很快又化掉了。它们像小小泪滴,晶莹晶莹,凝结在她的脸上,颤抖不已……
一颗,又一颗……
它们悬在你的睫毛上
一颗颗不愿离去
它们终将攀过一道高岭
在起伏的山脉上游荡
穿过丰腴的丘壑
耗尽全部生命
你是难忘的母亲和爱人
一切相加的沉重和恩情
托举起颤颤的喜乐
轻轻移动 悄悄追赶
在笼罩大地的气息中
忘掉了死亡
等待一个枯黄的季节
那里铭刻着人的中年
一颗颗收集秋野之果
铺满圆形的大地
一遍遍回顾那些时刻
那双逼退闪电的眼睛
终于站在了雪地上
去恳求一个倾听
你的眼睛啊
湖水与星辰一样的波光啊
你的乌发啊
挨上额头与眉梢的丛林啊
伴着一声悄悄的问候
你跳下了双睫
从大理石柱上倏然滑过
这是没有回程的远行
是世界上所有的所有的
追忆和怀念都盛不下的
一次依恋和痛别……
1992年5月— 2008年12月 一至三稿写于龙口、济南
2009年12月2日四稿写于龙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