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2/2页)

众人伸出了舌头。

至于吴洪发呢?矿警回答说:“吴洪发病得厉害,需要医治。”

升义和老张争着问病室在什么地方,他们要求允许他们去探病。

矿警冷笑了一声,回答说:“不要紧的,会有人给他照料。就是死了也有人收埋他。”

他们再问下去,就得不到一点回答。而且他们马上就要动身下矿去了。

没有雾,吹着微风,太阳刚刚从天边升起来。窄小的山路蜿蜒地躺在他们的脚下。他们的眼睛看得清楚周围的一切。他们走着这单调的路程,怀着沉重的心。他们走到另一个“炉房”的附近。土路上忽然现出许多的黑红的迹印,是一点一滴的,大约有好几步路的光景,就另外现了一些颜色浓的大点子,是聚在一处,而且偏向路边,连下面岩石上也有这样的血迹。

众人明白:一个人挨了枪以后跑了好几步路,才挨第二枪,便在路旁站了片刻,终于跌倒,从这里滚下山去了。这是多么惨痛的生命的挣扎。看见这样的血迹,每个人都让恐怖抓住了。他们低下头战抖地走了过去,不敢再回头去看一眼,虽然矿警还在说:“看哪,这就是那个砂丁的血。他就是在这儿打死的。”

后来大家下了矿,依旧跟平日一样地挖着土块。在下锄的时候也有人谈话,但是不知道怎样大家总觉得缺少了什么东西。自然少了一个吴洪发,其实还少了那个人的咳嗽和喘息,那个人的有时疯狂有时又伤感的话,并且还少了那些以他为中心而做的动作。

虽然只有这样短的时间,但是他们已经觉得砂丁的生活是一天比一天地悲惨了。

晚上带了疲倦的身子回到“炉房”里去,有的人还在谈话,但是升义却躺在干草上面默默不作声。他闭上眼睛不看一切,不听一切。他只是喃喃地念着:“银姐,今晚上到梦里来同我相会罢。”

这晚上在“炉房”里的沉闷空气中他果然做着长的梦。但是他并没有看见银姐。他只看见吴洪发。他和那个人一块儿逃出去,走不到多远,矿警追上来了。一枪打着吴洪发的膀子,他们仍然向前跑,再一枪又打进吴洪发的胸口。他们两个就从山上滚下去。奇怪他们居然滚到了赵二祖宗庙门口。没有人在那里,他扶着吴洪发进去,刚走到神龛下供桌前面,吴洪发发出一声哀叫,就倒在地上。他俯着身子去看,那个人已经死了,一身是血,把他的双手都染污了。他悲痛地抬起头来,他的四周都是矿警。每个人拿手枪对着他瞄准……

他醒来了,房间里是黑漆的一片。他分辨不出来自己在黑暗中占着什么位置。他的心跳得很厉害。他仔细思索,猜不出这个梦暗示着什么预兆。两个人逃走,一个死在赵二祖宗庙里,一个在那里被捉回去。这是什么意思?

忽然在沉闷的鼾声中间,一个颤抖的微弱的声音响起来了:“这也是一条命呀!”只说了这一句,声音就停止了。升义分辨得出说话的是一个姓周的中年人,不,他的头发已经灰白了。平时他总是忧郁,沉默,不喜欢说话。现在他却开口了。“就饶了他罢,他也是老母亲养下来的呀!”接着他又说了几句含糊的话,声音很低,升义听不清楚。那个人翻了一个身,叹一口气,就不再出声,显然他又沉沉地睡去了。

房间里没有什么变动。无疑地那个人在说梦话。但是这短短的两句话已经够使升义恐惧了。他开始想象那个人在梦里所经历的情景。他紧紧按着自己的跳动得很急的胸口,他不能够移动身子,他仿佛已经死过一次了。

过了好些时候,他还是不能够阖眼,他睁大两只眼睛望着黑暗的屋顶。那上面忽然出现了吴洪发的憔悴的面孔。他伸手去触他身子的左边,那里空着,他的手挨着刺人的干草。“小吴,你还活在人世上吗?”他悲痛地自语着。接着他又去思索先前的那个梦景了。

那个梦也许是不祥的预兆,但是逃走的思想却象电光般又一次闪过了他的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