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四年级(第12/13页)
401室的女孩说:我表哥打她,完全是公事公办。首先是有关部门给我表哥打了个电话,说道:你还管得住管不住自己的房客?要是管不住就早点关门——然后就把电话挂上了。我表哥没有办法,只好叫小力巴(该力巴就是我)把她带到一号去拴上。然后他到那里去,等小力巴走后,先问明了情况,然后说:没办法,只好打你了。他先用藤条在自己手心上试了一下,确认它既不太锋利,也不太钝,然后开始抽打她的脊梁。他还是不大好意思,关照她说:要是打疼了,你不妨叫唤出来,这样会好一点。女孩说道:谢谢。你也不妨抽一下,问一声“你改不改”,这样也会好一点。对于坐着工作的人来说,打人家的屁股实属缺德。我表哥从来不往屁股上抽。当然,被抽的地方很疼,但不疼又不行。我表哥不肯在责打时逼问“改不改”,他说这不诚实:你就是说改,我也要接着抽。女孩说,我表哥很诚实,所以她爱他。这件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人在黑铁笼子里待久了,难免郁闷,最后就会撒起癔症,到处乱发E-mail。发到别的公寓里是没有问题的。就怕发到国外和有关部门,内容再带有歪曲性、挑逗性和侮辱性。这类行为必须制止,所以要抽一顿或者打一顿。此后起码有两个月不想再干这种事情——巴甫洛夫学说对此有很好的解释。疼痛和外伤又可以增加机体的免疫力。总而言之,我不该把此事想得太坏。当然,这也不是好事——既不好,也不坏,不过是公事公办罢了。我听了还是不开心,就说:那你们就别撒癔症了。她说:胡扯,不撒癔症怎么能成!看我瞪着眼睛,她又进一步解释说:不是我们要撒癔症,而是我们已经有了癔症——但她看样子还是蛮正常的。看到我还是瞪着眼睛,她说:别这么傻帽成不成?我顺嘴说道:不是我要装傻帽,而是我本身就是傻帽——我是真心的,但听起来像一句玩笑。听了这话,她笑起来了。
402的秃头也说,挨两下打没有什么。在他原来的公寓里,绿头发的管理员也打过他。比方说有这么一次,夏天的中午,她走进土库,对他说道:秃头,我不得不打你了。这种事情来得很突然,不由他心里不慌,急急忙忙地把桌上的东西收拾了一下,然后问道:脱裤子吗?女孩说道:脱。他就把裤子脱掉,围上一条浴巾,精赤条条地走到院子里。大槐树下放了一个板凳。秃头趴到板凳上,把胯部横担在凳面上,屁股撅得高高的,把浴巾解开,好像对方是个肛门科大夫。女孩说道:用手把阴囊兜住,别打坏了;就拿起一块木头搓衣板,双手抡动,劈劈啪啪地打了起来。这个秃头身体健壮,也经打;但不是一条好汉:他怕疼。挨了几下就哼哟哼哟的,又挨了几下,就说:差不多了吧。那女孩住了手,看看他的屁股说:不行,还得打几下。过一会秃头又说:歇歇吧。女孩说:我不累。但她不问秃头疼不疼。直到把他的屁股完全打肿,红彤彤亮晶晶像熟透的苹果,她才把板子丢下,擦擦脸上的汗说:打完了。唉呀,手上都打了泡了。还把手伸给秃头看。当然说的是她自己的手,秃头手上不会打泡。后者哼哟哼哟地说:可以抹点红花油。她就去抹红花油,当然,是抹在自己的手上,没抹在秃头的屁股上:这个部位面积很大,没有那么多红花油。实际上,这座土库只有一半是公寓,另一半放着苹果。那女孩拿了一个熟透的红苹果作为样板,放在板凳边上,先把秃头的屁股打得像苹果一样,然后就把苹果吃掉了。此时秃头已经不能动弹,只好叫人把他架回去,趴在板床上。假如库里没有苹果,就得拿茄子当样板,工程也因此变得浩大,从早上打起要一直打到天黑,把屁股打得像马路一样平坦。用手指弹弹,丁当有声。401的女孩打断他说:行了行了,你别编了……但秃头说,他一点都没有编,说的完全是真的。他也说,总不挨打就要撒癔症了。我想了一下说:我知道你们撒的是什么癔症了——你们都是受虐狂!401的女孩听了说:胡扯。就转身去工作,不再理我了。402的秃头却说:我们要真是受虐狂倒好了!在这个世界上,羡慕什么人的都有,就是没有羡慕受虐狂的。他的话把我彻底搞糊涂了。
十
四年级的寒假我们不准离校,要受毕业教育。在这项教育里要告诉我们毕业以后会是怎样的前景,口说无凭眼见为实,所以必须请学长出场作报告。第一场报告请了我们学校最有成就的一位校友,她是计算机系毕业的,才三十五岁就得了图林奖——这是信息科学的最高奖项。我在会议室里看到了她,瘦瘦的,穿一件紫缎子的旗袍,脖子上束一条白色纱巾。人长得一般,胳臂也很细;但是手臂上肌肉的线条清晰,简直像个轻量级的拳击手。她把双手放在桌子上,手腕上套着一副铐人猿泰山都不过分、亮晶晶、黄灿灿的大手铐。据介绍,这手铐里还裹了贫化铀的芯子,这可是做穿甲弹的材料。万一钥匙丢了,用电焊气焊都打不开,用等离子束才能割开;或者到医院里去,先截肢,把手铐取下来,然后断手再植。铀的比重很大,所以那副手铐有二十公斤重。难怪她手臂肌肉发达——是练出来的。报告是照稿念的,内容都是套话。最激动人心的内容是大家排着队去看那副手铐。那上面镀的是24K金,上面镌了四个大字:“国之瑰宝”。这评价也不为过分,只是没有说清楚什么是瑰宝:是手铐呢,还是戴手铐的人。我提出这个问题,马上得到了好几个不同的答案。坐在瑰宝旁边的一个男人说:手铐是瑰宝。我身后一位同学说:人是瑰宝。一位在场的领导说:都是瑰宝。而那位手臂强壮的学长本人却说:你是瑰宝——小兔崽子,别在这里装骚鞑子了。她的意思是说:我提这种问题是存心捣蛋。但我不是的。我没有捣蛋的胆量。除此之外她的话还有一重意思:什么都不是瑰宝……
大字底下还有一行小字:三部一局监造。我问她这是什么意思。她说三部是公安部、人事部、劳动部,一局是技术监督局。然后顺嘴嘟囔道:监造归监造,钱可是我自己出。旁边有人把话头接了过去,说不管谁出钱,总是国家监造。这是政治待遇,表明了国家对她的重视——别人想买还不卖给他哪。这位瑰宝把嘴闭了起来,脸上挂上了冷峭的微笑。那副手铐之中,她有一双很美丽的手。
大学四年级时,你还会收到个人用品公司的邮购广告,推销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产品目录上注明了是“外出用具”。从名字来看,它该是牙刷、旅行包,男人用的剃须刀,女人用的唇膏。但从图片上看,和这类用品有很大距离。那些东西怎么看怎么像些脚镣、手铐,而且价格不菲。不管卖多少钱,总不是好东西。假如这些东西要给我们戴着,还要我们来出钱,简直是岂有此理。但我表哥的房客每人手里都有一大堆,而且还在不断地买。我问她们为什么要买,回答是:“闲着没事,总要买点东西”,“出门总要戴,这是个门面”或者“这是首饰”。我表哥从来不买这种东西,他自己用不着,给别人买吗,他说是:这太肉麻了——我看他是舍不得钱。但他说得也有道理。秃头来时戴着一副不锈钢手铐,后来撬坏了,但他还保存着,说是绿头发女孩给他买的,留着作纪念:看上去是有点肉麻。报告会结束时,有人用丝带把那副大手铐拴好,挂在我们那位校友的脖子上,使她看起来像个前线下来的伤兵。这是合乎道理的,这东西太重,会砸坏东西,更会把自己砸坏。两个保镖夹住她,把她架了出去,上了一辆装甲运钞车——她住在香山公寓,那是国家级的公寓,出来一趟要国务院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