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四年级(第5/13页)
我和401室的女孩在公园里,她在长椅上坐下来不走了,我站在她面前,搓着手——我穿得单薄,感觉到冷了,尤其是耳朵上。就这么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说道:你在这里干什么?我告诉她说:我在这里打工。她说:到哪儿打工不行,偏偏要来这里——真讨厌啊,你。我说我在上大学四年级。她说:那又怎么样——口气很噎人。我说:照你看,我应该看都不来看看,径直就住进来?她说这是你的事,我怎么能知道什么应该什么不应该。我说:你不喜欢我,所以就说我讨厌。要是我表哥你就不讨厌了。听了这话,她皱起眉头来说:混账!然后又说:谁告诉你的?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还用人告诉。她发了一会儿愣,然后对我说:你坐下吧。我在她身边坐下来。她接着发愣。又过了一会儿,她说:要是你乐意,不妨搂着我。我就搂着她,过了一会儿才说:这不算性骚扰吧。她笑了起来,说道:油嘴滑舌,讨厌啊你。然后把头放在我肩上了。
我在表哥这里打工,他给我一本公寓员工守则。那上面第一条就是:禁止对房客进行任何形式的性骚扰。但所有的人都没把这一条当回事。人都被看起来了,还说什么不准骚扰,简直是胡扯。要是公寓里换两个女的来看管,这些房客肯定要造反,因为她们不是同性恋者。这个小公园本是管理员和房客散步的场所,她不把头靠在我肩上,反倒显得不自然。她在我肩上伸直了脖子,说了一声:不准讨厌啊!就把眼睛闭上了。以后我就成了她打盹的枕头。因为我喜欢她,就心甘情愿地被枕着,肩膀压麻了也没说什么。
黑铁公寓的管理员终身生活在皮革的臭味里,他们必须赤膊穿皮衣,请不要以为这是种好受的滋味。我就不肯这样穿衣服——到了热天要起痱子,冬天衣服里又是冷冰冰的。假如他是男人,就必须是条彪形大汉,脸相还要凶恶。像这样一位管理员在雪天带着401小姐在公园里散步,此时天上降落的雪和米粒相似,有时大块的雪还会从杉树枝上跌落下来。公园里空无一人,他跟在小姐身后从松软的雪层中走过,同时在心疼脚上的皮鞋。小姐在一棵树前站住了,他也趁机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来。就在此时,她转过身来,径直走到他面前说:我也想吸一支烟。此时他面临着抉择:他可以说,不要吸烟,吸烟对身体没好处。他还可以不回答径直走开,这些都是管理员对待房客的方法。但他从烟盒里取出一支揉皱的骆驼牌香烟递了过去。小姐笑了一下,说道:谢谢,我想抽自己的,在斗篷里面的口袋里。管理员把自己的烟收了起来,俯身撩开她的斗篷到里面找香烟。这件斗篷的里面异常的深,他在里面翻来覆去,终于找到了一盒红色的硬壳坤烟,从中取出一支放进嘴里,然后把烟盒放回口袋里,为小姐整理好斗篷,系好颈下的带子。把一切都整理好之后,他取出自己的打火机,点燃了这支香烟,吸进了一口带有荷花苦涩味的烟——这种味道使他联想到女人阴部的气味,所以他不喜欢这种烟。他把这口烟全都喷了出来,然后很熟练地把香烟掉过头去,放到小姐嘴里——此时他细心地关照了一声:用牙咬住,不然会掉的。而小姐也闷声说了声谢谢。她转过身去,在公园里继续漫步,直到天色变暗,她感到心满意足时,才回到黑铁公寓。她很喜欢今天的雪——可惜的是,不是每天都下雪。管理员跟在她的身后,他的时间也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在内心深处,他感到无奈。但他知道,必须理解房客,尤其是在这天地一色的天气里。外面一片洁白,你却待在漆黑的屋子里,这种处境让人想到失去了的自由,因而变得心痒难熬。你不能光想着收房钱,有时也要迁就一下房客的心境——管理员就是这么想的。他还想道:好在不是每天都下雪。这件事发生在雪天,这个管理员是我的表哥。
五
从前,有位二十三岁的女孩子,一个有才华的音乐家,收到一纸通知,说她已被判定为专门人才,是国家的宝贵财富。因此她必须搬入一家领有执照的公寓,享受保护性的居住。乍一拿到这纸通知,她像别人一样感到天旋地转,还觉得世界末日已经来临;或者说,像从医生那里知道自己得了癌。但她很快又镇定了下来。她也像别人一样,注意到通知末尾那一行字:在二十天之内,她拥有选择住入哪家公寓的权利;过了二十天,当局就要替她行使这种权利,代她指派一个公寓,这样的公寓必然又贵又不好。所以她也像别人一样匆忙地利用了这个权利——把京城里每一家公寓都看了一个遍。实际上,要选择一个终生居住的地方,二十天是根本不够的。但她也和别人一样,对自己最后选定的地方深感满意——这主要是因为,她不满意也搬不出去,除非她住的公寓赔钱,把她卖给别的公寓。她住的这家公寓实际上只有一个管理员,此人同时又是经理、主要股东、法人代表,等等;中等身材,长得很结实,头顶光秃秃,粗糙的脸上有很多面疱留下的疤痕。起初她很害怕此人的模样,后来就不可避免地爱上了他——但也不一定是真的爱上了。到了雪天,她要请他带她出去散步……如你所知,这个女孩住在我表哥公寓的401室里,这个管理员就是我的表哥。他身上有股鱼腥味,脸相凶恶,主要是因为他的眉毛很浓。我和我表哥都是自由的,但他将要自由下去,我却自由不了多久了。这是很大的区别。想起了这件事,我就会觉得万念俱灰,找个借口不去上班。下雪那天我该在公寓里,但我扯谎说学校里有事,就没有去。
除了我们学校对面的公寓和我表哥这样的管理员,黑铁公寓和管理员还有别的模样。比方说,有这样的公寓:从正面的大铁门进来时,身后照进来灰色的天光,你可以看清眼前是一大片四四方方的空场,地上满是尘土、旧玻璃、陈年发黄的废纸,还有大片干涸了的水渍,靠墙的地方堆放着拆成了木板的包装木箱,靠墙的地方有些粗铁条焊成的小笼子,看起来和马戏团用来搬运狮子老虎的笼子没什么两样。隔着铁栅栏,可以看见里面放着大大小小的包装木箱,有些小木箱上放着棉垫子,这就是椅子,有些中等木箱上放着蛇形管工作台灯,这就是桌子。有人坐在这样的椅子上,从嘴里呵出热气,去温暖手上的冻疮。还有个大木箱铺着肮脏的棉门帘子,在门帘下面露出发黄的旧报纸,这就是你睡觉的床。被推进一间空置的笼子里时,假如发现角落里有干硬的陈年老屎,你千万不要感到诧异。等到电动的大铁门隆隆关上时,头顶那些蒙满了尘土的天窗玻璃继续透入半透明的光线,这地方原来是旧车间,现在是黑铁公寓。所以这个故事又可以重新讲述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