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仙客寻无双记(第5/11页)

孙老板这样想,自己都觉得不对。他影影绰绰记得,后来无双回到宣阳坊里来,在原来的宅子里又住了很长时间。但是他实在不记得她上哪儿去了。程老板也如是,他只记得王仙客和无双在他后巷里接吻,这证明无双是存在的,却不能告诉王仙客她到哪儿去了。

王仙客一走,绿发女就来,像在孙老板家一样的撒泼打赖。先是破口大骂,然后就哭起来。她说:程先生,你也跟那些坏蛋来害我!我还以为你爱我呢,原来一点都不爱!

程老板听她这么说,半个身子都麻起来。他说他以后再也不,他再不会,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无双给他一个甜蜜的吻,然后出门去,但是程老板只发了一会儿呆,就决定要继续和她作对。

程老板受不了绿发女是良家妇女。她分明是个婊子,不知怎么把王仙客勾上啦,居然当起无双来。这件事非常地不对头。盖良家妇女者,人人需敬而远之者也;婊子者,人得嫖之者也。绿发女还是当婊子比较好,否则叫人怎么活呀?

程老板是个风流人,但是他喜欢光明正大地、安全地满足性欲。他也出得起钱。从这个观念出发,他希望一切妖娆的女人都去当婊子。当然,也许她们不乐意当,那么就该躲在家里别勾得大爷心动。你别看他在无双面前那么乖,其实狠着哪!要不能叫正人君子吗?

那一天王仙客又去了罗老板家和王安老爹家,他向他们打听无双的下落,他们也说不上来。王仙客前脚走了,无双后脚就去骂街,骂得无比难听。她管罗老板叫呲牙鬼,还说从来没见过比你更难看的人。而且她还威胁老爹说,老梆子,下回再捣我的鬼,小心我把你那只好眼也挖出来!这两位听了只是冷笑——这里是天子脚下,清平世界荡荡乾坤,岂容你在此行骗!你不来闹事倒好些,现在我更放不过你!

无双从老爹家出来,走在小巷里看见王仙客在等她。两人并肩回家去。王仙客问:怎么样?有门吗?绿发女无双说:没问题,不出十天就能找到你旧情人的下落。不过有一点要和你讲明白,找到以后,不准你和她藕断丝连。我心软还没软到这个地步!

果不出宣阳坊各位君子所料,这绿发女不是无双。她到宣阳坊,就是帮王仙客找无双。这种事不是每个女人都肯干的,绿发女也不乐意。无奈王仙客找不到无双就是一个失魂落魄的样子,谁都不乐意见,所以她只得陪他来,自叹倒了八辈子血霉。我们先把倒霉不倒霉的事放下慢讲,单说王仙客找无双的计划。这不是什么新鲜东西,在三十六计里,这叫抛砖引玉之计。

7

王仙客找不到无双时,也没了盘缠。他可以回家乡去,但是他也不敢回。照宣阳坊里各位君子的意见,他的记性很有问题,所以很可能把爹娘也记错。走进一个陌生的地方,把别人认错,这还算不上冒犯,走进生人家里,把别人误认成爹娘,这就不得了,兴许得个冒名诈财的罪名。王仙客无处可去,只好到长安城外灞桥当了一个馆吏。

馆吏的活计很轻松,王仙客有很多时间想无双的事。他几乎成了思辨学者。他像侦探一样想,无双在哪里,然后又像哲学家那样想,无双是不是存在,最后他像心理学家一样想我现在是不是做梦。第一,不能想象全宣阳坊的人都有那么浅薄的幽默感,硬说一个存在的女人不存在;因此就有第二:无双不是人,是一个鬼。刘天德也不存在,刘天德一家也不存在,他们全是鬼。但是假如一个和他相处了两年又订了婚的人都是鬼,那么所有的人都可能是鬼,他自己也不能说是人。大家都是鬼,那就和不是鬼没什么两样;所以又有第三:他一直在梦里。王仙客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一个希腊大贤苏格拉底式的结论:我只知道自己一无所知。

想明白了这一点,王仙客就满身哲学家的气质。但是人生在世一无所知毕竟还是不行。连苏格拉底都给自己惹出杀身之祸,何况王仙客是中国人。有一天,王仙客在正堂上看着一只猫发呆。那个猫在一个瓷瓶上擦痒。他想也不知猫能不能把瓶子蹭下地来,瓶子下地也不知会不会碎,碎了以后也不知能不能修理。他只顾想这些深奥的问题,就忘了管管这只猫,结果瓶子掉下地来打得粉碎,这瓶子是皇帝路过时赏下来的,任何人不得打破。因此他犯了大不敬罪,合当斩首。从这个故事我们可以看出苏格拉底当不得。

王仙客的运气好,犯了这样的大罪也没丢命。有人教他来投奔这绿发女,不但保住了命还得一美妻。这是另一个故事,在此不便细讲,反正王仙客没有死,而且娶了绿发女。结婚以后他还是不清不楚,生怕自己又做梦。绿发女知道他这个病非找到无双不能好,就陪他再上长安来。

俗话说,旁观者清。绿发女一听王仙客说他的疑惑就肯定有无双其人。她说:要是没她,你也不会这么失魂落魄。要找无双可以,有一个条件。找着了给她一笔钱就叫她滚蛋,我可不乐意在家里养一个闲人找气生。谈好了这些,绿发女就和王仙客到长安来找无双,根据王仙客说的情况,绿发女定下了抛砖引玉之计。她说用这计要是找不到无双,算我十九年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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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又有必要继续我们的大事记。王仙客到宣阳坊,不是来定居,而是专程来找无双。假如大家知道他来干这个名堂,一定会说:无双不存在!从来没听说有人叫无双!但是大家不知他要搞这种名堂,再加上绿发女又不讨人喜欢,所以都在努力想无双的事情。

孙老板想,我要是想不出这无双到哪里去,枉自叫了宣阳坊里第一个聪明人!他也很想得王仙客许下的那一大笔赏钱。孙老板精通算术,知道这笔钱够他挣几辈子的。他想来想去,没想出无双去了哪里,倒想到她小时的事情。无双十一二岁时到街上来买东西,总是骑在一个胡子肩上,那胡子是她的家奴。

孙老板还记得那胡子的模样,他身高八尺,膀阔三停,肌肉坚如钢铁。宣阳坊里住的都是中产阶级,谁也有不起家奴,这无双真是阔得很。

无双到市场上去,买东西从来不问价钱。她挑好了货物就拍拍手,叫道:胡子,拿钱来!胡子身上也总有那么多钱。偶尔没钱了也不要紧,把胡子押在那里。家生的孩儿,天生的奴隶,忠心耿耿,又有力气,到哪儿都值很多钱。

孙老板还记得无双夏天总穿短衣衫,上衣遮不住肚脐,裤子露出膝盖。这不是因为家里没钱作新衣,而是一种时髦——土耳其式的装束。她用金链子拴一个坠子遮住肚脐,那坠子是祖母绿的。祖母绿真是名副其实,就像祖母死了埋在地里半个月,再挖出来那么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