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党与我们(第4/9页)

到我写这一段的时候,又发生了很多事,叫人眼花缭乱。往事如烟,很多事我们再也记不得。比如我的导师为什么当过托派,他为什么回到大陆来,成了龟头血肿后他有何感受等等,他自己也说不明白。我不知道这一切,但是我知道,他是我们的一员。这一点足以解释一切。如果我是他,也会当托派,也会龟头血肿,也会回到大陆来。虽然他比我有才,有路子,但是在这一点上我们完全一样。至于路子,他确实厉害。就凭他一封信,就从短鼻子协会搞了一笔钱来。但是我们不争气,又把这财路搞断了。这事经过如下:我们拿了短鼻子协会的钱,大家努力奋战,做出一口机器猪来。它会跑,会叫,会记吃不记打,还会把纸篓里的废纸吃下去,拉出墨水染黑的纸团来。用猪的IQ表一测,智力中等偏上,在任何方面,它和猪都没有区别。只是不能杀了吃肉,因为浑身钢铁,只脑子里有一点线路板,而线路板和肉还有点区别。正好美国短鼻子协会的一位老小姐来华访问,我们把她请了来,向她展示我们的猪。顺便叫世人知道,中国也有高科技。那女人一看,高叫:奈思,亡的夫,爱可杀伦,膘蹄肤!猛扑过去,就行kiss大礼,拉都拉不住。我们的猪鼻子上还带了三百八的交流电呢,一下就把她电出十米开外。中午吃饭时,又叫她看见我们吃猪肉。那女人大哭,说我们是啃你饱(cannibal——食人族)。回去后说了我们不少坏话,从此资助断绝,我们的科研陷于停顿。

天钩道长和胡金镖的二度决战之后,道长又有新的体会。他觉得和胡那样的人去争什么胜负,真是划不来。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那胡金镖又派人送来战表,说这回一个对一个,谁不来谁是混账王八蛋。要依道长,就是不去。你说我王八我也说你王八。可是观里的道士都说不去不行,因为白云观与镖局的决战世所瞩目,大家都等着看结果呢,不去叫大家失望。道长拗不过众人,只得精研机械学、动力学、决策学,努力备战。到了决战之日,胡金镖雄赳赳气昂昂到达现场,只见道长没精打采,表情呆滞,双目无神,问话爱答不理,倒吃一惊。因为在天钩身上两番吃了大亏,他也不敢大意。两人动起手来,道长双钩全无章法。胡金镖恐怕是计,小心谨慎,走了二十招才把道长砍倒,砍出一肚子弹簧来。这时真道长从土丘背后跳出来,鼓掌大笑道:金镖老友,何必动怒?然后飘然而去。胡金镖气得发昏,也不敢去追,怕这个也是假的。这是胡金镖和天钩的最后一次决战,我们取得了完全的胜利。在我们与奸党的一切战斗中,我们都取得了全胜。

在胜负的问题上,我们与奸党有完全不同的见解。奸党说,第一仗是他们胜,因为是胡打了天钩一掌;第二仗又是他们胜,因为他们破了我们的阵;第三仗又是他们胜,因为胡金镖砍倒了天钩。管他是真是假,反正是砍倒了。我们认为,胜利的标准应该由我们定。第一仗的标准,应是疼者负,不疼者胜。所以我们赢了。第二仗的标准是痒者负,胡金镖长了桃花癣,他又输了。第三仗是看谁气倒了谁,我们当然完全胜利。总之,胜利的诀窍就在于定出好的胜利标准。

我老师当托派的事是这样传出来的:他老人家在香港要求回国时,有关部门做了一些调查,发现他和一些人在一起,读了一些书,还有一些言论。这些书中包括马恩列毛,也包括托洛斯基。那些言论在当地就被认为很了不起了,其实差得很远。有关部门也不认为他是托派,不过既然知道了,也不能装不知道,就在他档案里轻描淡写地加了一笔。这一笔本来害他也害不在明处,可惜碰上了文化大革命这种情况。造反派把他抓到群专队里,美美地收拾了一顿。这件事我是亲眼所见,当时我十四岁,闲得没事满处逛。一听说龟头血肿被抓,急忙奔去看。只可惜跑慢了一点,错过了不少好戏。我没看见龟头血肿怎么被揪出宿舍,拖到了小礼堂;也没看见人家怎么给他剃的光头(不是用剪子,而是用剃刀)。我只看见别人用拳头在他脑袋上举行打大包的比赛。参赛的有四条大汉,赛场是他那颗灿然有光的秃头,看的当然人山人海。优胜的条件是打出的包圆而且亮,并且要一拳一个。前三位一一试过,打得他一头青紫块。有几个包也是奇形怪状,形如阿米巴。第四位握拳如雁翅之形(大小拇指水平张开),中指屈凸如凤眼,往他头上凿来。一下一个,包应手而起,虽不大却极圆极亮,而且坟起极高。在全场人鸦雀无声屏息观看之时,我老师侧过头来(原来是低头认罪的姿势),朗声说道:这个拳厉害!

我们和奸党在荒城三次决战之后,已经势同水火。现在不再约期决战,而是见面就打。结果白云观附近简直成了黎巴嫩。草棵里有我们的白云一号巨弩,可以发射整块城砖;芦苇丛中有我们的白云二号连弩,可以把半头砖像雨点一样打出来。我们的目标是镖行,可是砖头不长眼,不一定打中谁,闹到京西官道上行人断绝。结果是城里的官商人等都说我们是土匪。只要白云观的道士一进城,大家一声喊,围过来就打。男的拿顶门杠、扁担,女的拿锥子、缝被子大针,一齐朝我们身上招呼。打到只剩一丝游气,再往城门外一扔。直打到白云观的道士不敢进城,买一根针都要起绝早骑驴上涿州。天钩道长很痛苦,他倒不是怕了什么,只是觉得大家都恨我们,我们一定有不好的地方。天钩道长的首徒明月作了一篇论文,证明大家打我们不是出于恨,而是出于变态的爱。男人用粗长之物,女人用细小之物打我们,这些都是性器的象征。这诸般器具都到我们身上来实现,不说明我们招人恨,只说明我们可人疼。这也不能安慰白云道长。他闷闷不乐了很久,忽然决定到城里去看看。据说他去了几位官绅家,请他们出面说合,以后我们不再袭击镖车,让城里人也别打我们。这些官绅都答应了。于是道长骑驴回观,路上遭到大批暴民的袭扰。要按道长的修为,不难把这些混蛋全杀光;就是不想杀人,也不难突围而出,全身而归。不知他转错了哪根筋,端坐在驴上不动,任凭他们殴打凌辱。回到观里,天钩从驴上栽了下来。平日养的一腔浩然之气从头顶冒出来,就此得了脑溢血,一命呜呼。

对于天钩道长的为人还可以做如下补充:他老人家从来就不想和任何人打架。虽然他的武功计谋举世无匹,但是他说过,我要是一点武艺都不会就好啦。对于这句话,弟子们是这么解释的:他老人家胸怀博爱之心,不愿与人打架。可是他自己说的是:假如我不会武,就不必去和胡金镖比武,搞到打不过还要打的地步,真是头疼。这是他老人家原话,听起来泄气。白云观里的道爷们为尊者讳,就说他没说过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