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真的(第2/4页)

老唐半天没说话,只顾拨弄着看,猛然冒出一句:“没错!”“什么没错?”杨大夫问。“啊啊,在兽医站见过。照样子说,这一定是对驴耳朵!”老杨吃了一惊:“啊!那你们兽医站给他看看吧?”

老赵一声鬼叫:“我的天!驴耳朵!兽医站!唐会计,这是什么时候了,还打哈哈!老杨,你行行好,开刀给割了吧!”

“割?割倒好割。就是不明白你怎么会长这玩意儿。你最好到专区医院看看,弄明白了什么病,我就给你割。”老赵一下子跳起来:“好!现在我就走!班车还能赶上。”“你不去党委请假吗?”“不用!我这个差事半年不照面都不误事。老杨,我就求你别给我张扬。老唐,你千万别告诉别人。”“那当然。”

赵助理员赶紧冲出医院朝家跑,打算回家给老婆留个条。可是他怎么也跑不快:裤裆里有什么在搅来搅去。所以他到家关上门,第一件事情就是脱下裤子看看。好家伙,屁股底下长了条毛毛虫似的东西。猛然间,老赵觉得天旋地转,上衣好像一条铁箍,勒得上身痛得要命,呼吸困难……上衣嘣的一声爆裂了。他身体的重心一下朝前冲去,拼了老命也没站住,终于倒下去。手掌在地上一撑,“吧嗒”一声响,手臂不是手臂了,手掌也变成了蹄子。

他变成了一条驴!一条灰色公毛驴,四肢壮健,牙口很好,在屋里胡蹬乱踹。从腰上滑下的裤子在后蹄上绊着,前蹄子上挂着上衣的碎片,可是它乱跳几下后就甩在了地上。

老赵心里很明白,意识还像原来一样清楚,思维还像原来一样有逻辑性,只是被这突然的变故吓昏了头。他惊叫一声,于是屋里充满了震耳欲聋的驴鸣。

堂屋里门响,老婆回来了。她一撩门帘就愣住了,嘴张得比茶壶还大。

老赵心中充满了懊恼、惭愧的感情。他向她走去,想对她诉说心中的悲哀。可是他大大地吃惊了,他的细语变成了刺耳的、响亮的驴叫。赵夫人被这声音震醒,顺手抄起一件东西就打,一下打在老赵鼻梁上,痛得要命,眼眶里全是泪。那是一个铁熨斗。

老赵心里充满了一种愚顽的感情,他发怒了,他要朝他的老婆咆哮,他要讲出一些无理的话。他平时是这么做的,他今日也要这么做。多么可怕呀,他要发脾气了!每一个可怜的民办教师都知道老赵发脾气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情。

可是三句话没说完,老婆的耳朵已经震聋。这头驴的叫声好像扩音机放大一样。她朝这个不速之客的鼻梁又是一下,嘴里骂:“王八蛋操的,怎么跑到家里来了?”

老赵大怒。想给她一拳,前腿抬不起来。想踢她一脚,后腿也够不上。于是他打个转身狠命一踹,一蹶子把他老婆踢倒在地上,然后猛地冲出家门。

他习惯地朝公社联中走去,路上只觉得这么四脚着地地爬很不舒服,可是怎么也站不起来。走了一段,他看见路边有棵大柳树,想靠着柳树歇口气。他扒着柳树站了起来,正要定定脑子,想想今天上午这些事情到底是怎么搞的,猛然身后一片喧闹,几个孩子在喊:“看哪,驴爬树了!”说着,有人在他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正踢在尾巴上,真痛啊。

老赵回头一看,是一群学生。他想痛斥他们一顿,就大叫起来。

几个学生亵渎神圣地说:“哎呀,他还会唱戏呢!”“来段《沙家浜》!”“不错,赶上广播里唱的啦!”

一边走过初二的一个胖子,去年老赵在全公社运动会上看见过他。他朝老赵屁股狠命一脚,“去你妈的吧!”

老赵绝望地哀号一声,放下蹄子,朝村外跑去。

赵助理员在野外胡撞了好几天,到底是几天就不清楚了。因为他被人踢了一脚朝村外狂奔的时候,开始感到很奇怪:自己居然那么善于奔驰,跑得两肋生风,风儿在耳朵里呼啸,当时居然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自豪。后来突然领悟到自己现状的可悲,不由得急火攻心,胡冲乱撞,乱尥蹶子,弄得尘土飞扬,好像一阵旋风。然后就陷入狂乱状态,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他清醒过来的时候,正是黄昏。赵助理员走向村子,看着自己的故居灯火通明,而天光尚未暗淡,心里绝望得厉害:真是飞来横祸!正是壮年有为的时候,领导器重,下属尊敬,猛然遭了一场横祸!公社的会议室灯火通明,啊,一年五十二个星期天,有五十一个他都要召集教师在那里开会。他曾经坐在那间屋里,发表他的长篇讲演,看着人们昏昏欲睡的愚蠢面容,更感到自己的伟大。他纵谈一切,不点名地揪揪某些人的小辫子,然后再看看他们震畏的面容:他们全在摇尾乞怜地看着他。那里是他在公社的宿舍,有多少夜晚,他在那里检阅他收到的贡品,心满意足地打上一个嗝!现在他的屋子熄着灯,在这间熄灯的屋子里,又曾有过多少隐秘的欢乐……

他感慨万千,可是他的感慨被人打断了:有人在离他不远的河边说话,声音很熟:

“……人家说老赵变成了一头驴!”说话的是水道六队的队长,去年为了让他儿子上高中,曾送给他五十斤花生米。

“是吗?我不信!不过如果是真的,那倒是大快……嘘……”

六队长和他的儿子站在离他十米的地方愣住了,好像看见了奇迹。

六队长朝前战战兢兢地走了一步,颤抖着说:“你要是老赵变的,就走过来。”

老赵迈着庄严的步子走到他们面前,突然六队长一把抓住了他的耳朵,他儿子抡开铁锹就打!

“妈的,你这个混蛋!你害得老子去年一年全家吃不上油……”

老赵屁股上挨了两下,耳朵也痛得要命。他拼命地一挣,结果挣掉一层油皮。刚刚撒开四蹄逃跑,背后铁锹飞来,险些把屁股劈开。它在黑暗中狂奔了好久,最后筋疲力尽地栽倒在一个土坑里。

等到东方发白,他又忍着伤痛爬起来,到村边望。

村里真静啊,公鸡都还没醒,可是人已经起来了。有人在挑水,有人到村边的小河旁割草。老赵站在高岗子上,拼命伸长脖子,朝河边的草地上看去。有两个人靠得很近,但是也离他足有一里,可是他能清楚地听见他们说话,毫无疑问,一定是耳朵长了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