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线盗盒(第3/7页)

“启禀老爷,奴婢有个计较。”

“少胡扯!不是讲礼法的时候!有什么主意快说!”

“禀老爷,这帮家伙在后园里不走,想必是等他们的伙计来帮忙。我们赶紧爬出去,找个秃山头守住。今晚月亮好,老爷的弓又强,在空旷地方,半里地内谁一露头你就把他射死,不强似守在这儿等死。”

这真是好主意。两人掀开一片地板,红线拿着弩箭,嘴里衔一口短刀。薛嵩拿了弓箭,背了官印,钻下去顺着水沟爬到林子里。这儿黑得出手不辨五指,只听见刺客吹竹哨联络,此起彼落,不知有多少人到来。薛嵩也不顾朝廷大员的体面,跟在红线背后像狗一样爬。爬出寨栅,才站起来跑,又跑了好一阵,才出了林子上了山头。是夜月明如昼,站在山头上看四下的草坡,一览无遗。薛嵩把弓上了弦,摇摇那壶箭,沉甸甸有五六十支,他觉得安全有了保障,长叹一声说:

“红线,你的主意不坏!这一日大难不死都是你的功劳!”

正说之间,山下寨子里轰一声火起,烧的正是薛节度的府第,火头蹿起来,高出林梢三丈有余。寨里有人乱敲梆子,高声呐喊,却不见有人去救火,那火光照得四下通红。薛嵩这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不着一丝,尚不及红线在脖子上系一条红领带。薛嵩一看这情景,就撅起嘴皱起眉,大有愁肠千结的意思。红线不识趣,伸手来扳他的肩。

薛嵩一把把她推开,说:“滚蛋!我烦得要死!”

“呀!有什么可烦的,奴婢罪该万死,还不成吗?”

薛嵩说,这回不干她的事,山下一把火,烧去了祖传的甲枪还是小事,还把他的袍服全烧光。他是朝廷的一品大员,总不能披着芭蕉叶去见人。在这种荒僻地方,再置一套袍服谈何容易。不过这种愁可以留着明天发。这两位就在山头上背抵背坐下,各守一方。红线毕竟是个孩子,闹了半夜就困了,直耷拉头,薛嵩用肘捅她一下说:

“贱婢,这是什么所在,汝尚敢瞌睡乎?我辈的性命只在顷刻!”

红线大着舌头说:“小贱人困得当不得,你老人家只得担待吧!”

说完她一头睡倒,再也叫不醒。她一睡着,薛嵩的困劲也上来了,他白天中过暑,又挂了两处彩,只觉得晕晕沉沉,眼皮下坠,于是他把红线摇起来,说:

“红线,我也很困!你得起来陪我,不然两人一齐睡过去,恐怕就都醒不过来了!”

红线发着懒说:“启禀大人,奴婢真的困得很啦。你叫我起来干什么?天亮了吗?”

她坐在那儿两眼发直,说的全是梦话,转眼之间又睡熟了。薛嵩用脚踢了她腰眼一下,这下不仅醒过来,而且火了。

“混账!我刚睡着!你他娘的又是大人,又是老爷,把便宜都占全,值一会儿夜就不成吗?老娘又跪你,又拜你,又喊你老爷,又挨你打,连觉也不能睡?我偏要睡!”说完她又睡倒了。

薛嵩一个人坐在山头上四下望,忽然一阵悲从中来,他禁不住长吁短叹,“唉!流年不利,闹得我有家难回!”这股伤心劲儿上来,禁不住流了几滴英雄泪。红线在睡梦中听见,就爬起来,怯生生来拉薛嵩的手。

“老爷,你怎么了你?你老人家这个脸子真难看。好啦,奴婢知罪啦,你来动家法!”

薛嵩说:“你回去睡吧。老爷我的精神劲儿上来,守到天明不成问题。”红线说,听见老爷叹气,就像烙铁烙心一样难受,她也睡不着。用文词儿来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叹之何为。薛嵩曰:事关薛氏百年声威,非汝能知者。红线说,但讲何妨。某虽贱品,亦有能解主忧者。这一番对答名垂千古。唐才子袁郊采其事入《甘泽谣》,历代附庸者如过江之鲫,清代才子乐钓赞曰:“田家外宅男,薛家内记室;铁甲三千人,哪敌一青衣。金合书生年,床头子夜失。强邻魂胆消,首领向公乞。功成辞罗绮,夺气殉无匹。洛妃去不远,千古怀烟质!”

洛妃当是湘妃之误。近蒙薛姓友人赠予秘本《薛氏宗谱》一卷,内载薛姓祖上事极详,多系前人未记者。余乃本此秘籍成此记事,以正视听。该书年久,纸页尽紫,真唐代手本也!然余妻小胡以其为紫菜,扯碎入汤做馄饨矣。唐代纸墨,啖之亦甘美。闲话少说,单说那晚薛嵩坐在山头上,对红线自述忧怀。据《甘泽谣》所载:“嵩乃具告其事,曰:我承祖上遗业,受国家重恩,一旦失其疆土,即数百年勋业尽矣。”语颇简约,且多遗漏,今从薛氏秘本补齐如下:

红线:照奴婢看,打冤家输到光屁股逃上山,也不是什么太悲惨的事儿。过两天再杀回去就是啦。老爷何必忧虑至此。

薛嵩:这事和你讲不明白。我要是光棍贫儿,市井无赖出身,混到这步田地,也就算啦。奈何本人是名门之后,搞成眼下这个样子,就叫有辱先人。我的曾祖,也就是你的太上老爷,名讳叫做薛十四,是唐军中一个伙夫,身高不及六尺,驼背鸡胸,手无缚鸡之力,一生碌碌无为。我的祖父,也就是你的太老爷,名讳叫做薛仁贵,自幼从军做伙夫,长成身高七尺,猿臂善射,勇力过人,积军功升至行军总管,封平西侯。我父亲,也就是你的老太爷,名讳叫薛平贵,身长八尺,有力如虎,官拜镇国大将军,因功封平西公。至于我,身高九尺,武力才能又在祖父之上,积祖宗之余荫,你看我该做个什么?

红线:依奴婢之见,你该做皇上啦。

薛嵩:咄!蛮婆不知高低!这等无君无父,犯上作乱的语言,岂是说得的呢?好在没人听见,你也不必告罪啦。我一长大成人,就发誓非要建功立业,名盖祖宗不可。可惜遇上开元盛世,歌舞升平。杨贵妃领导长安新潮流,空有一身文才武艺,竟无卖处!

接下来红线就说,她不知开元盛世是怎么回事。薛嵩解释说,那年头长安城里彩帛缠树,锦花缀枝。满街嗡嗡不绝,市人尽歌“阳春白雪”。虽小户人家,门前亦陈四时之花草,坊间市井,只闻箜篌琵琶之声。市上男子衣冠贱如粪土,时新妇女服装,并脂粉、奇花、异香之类,贵得要了命,而且抢到打破头。那年头与长安子弟游,说到文章武事,大伙儿都用白眼看你,直把你看成了不懂时髦的书呆子,吃生肉喝生鸡子的野蛮人。非要说歌舞弦管,饮酒狎妓之类的勾当,才有人理你。那年头妇女气焰万丈,尤其是漂亮的,夏日穿着超薄超透的衣服招摇过市,那是杨贵妃跳羽衣霓裳之舞时的制式。或着三点式室内服上街,那是贵妃娘娘发明的。她和安禄山通奸抓破了胸口,弄两块劳什子布遮在胸前,皇帝说美得不得了,也不知道自己当了王八。那年头儿杨贵妃就是一切。谁不知杨家一门一贵妃、二公主、三郡主、三夫人?杨国忠做相国,领四十使,你就是要当个县尉也要走杨府的门子啦!弄不来这一套的,纵使文如李太白,武如郭子仪,也只好到饭馆去端盘子。贵妃娘娘的肉体美,是天下少女的楷模。她胸围臀围极大而腰围极细,这种纺锤式的体型就是唯一的美人模式。薛嵩的妹妹眉眼很好看,全家都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督着她束紧了腰猛练负重深蹲和仰卧推举,结果练出一个贵妃综合症来,束着腰看,人还可以;等到把紧身衣一解,胸上的肉往下坠,臀上的肉往上涌,顿时不似纺锤,倒似个油锤。如此时局,清高点的人也就叹口气,绝了仕途之念。奈何薛嵩非要衣紫带玉不可。妹妹没指望,他就亲自出马:从李龟年习吹笛,随张野狐习弹筝,拜谢阿蛮为师习舞,拜王大娘为师习走绳。剃须描眉,节食束腰。三年之后诸般艺成,薛嵩变为一个身长九尺,面如美玉,弱不禁风,一步三摇之美丈夫,合乎虢国夫人(杨贵妃三妹,唐高宗之姨)面首的条件,乃投身虢门。看眼色,食唾余,受尽那臭娘们儿的窝囊气。那娘们儿还有点虐待狂哩,看薛嵩为其倒马桶,洗内裤,稍不如意便大肆鞭挞。总之,在虢府三年,过的都是非人生活。好容易讨得她欢心,要在圣上面前为他提一句啦,又出了安史之乱,杨氏一族灰飞烟灭。天下刀兵汹汹,世风为之一变。薛嵩又去投军,身经百战,屡建奇勋,在阵前斩将夺旗。按功劳该封七个公八个侯。奈何三司老记着他给虢国夫人当面首的事,说他“虢国男妾,杨门遗丑,有勇无品,不堪重任”,到郭子仪收复两都,天下已定,他才混到龙武军副使,三流的品级,四流的职事。此时宦官专权,世风又为之一变。公公们就认得孔方兄、阿堵物,也就是钱啦。薛嵩一看勤劳王事,恪尽职守没出路,就弃官不做。变卖家中田产为资本,往来于江淮之间,操陶朱之业,省吃俭用。积十年,得钱亿万。回京一看,朝廷新主,沅西镇节度使一职有缺。薛嵩乃孤注一掷,把毕生积蓄都拿出来,买得此职。总算做了二军七州八县的节度使啦,到此一看,操他娘,是这么一种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