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豆腐(第4/5页)

吃完了饭,我们来到大街上,这是一条尘土飞扬的街,所有的房子全都一样。我在梦里见过无数条街,没有一条是这样的……小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忽然搀住我的手臂说:走,到你那里去看看。其实我那里她去过了,不过是筒子楼里一个小小的房间,楼道里充满了氨味。不过,她要去就去吧。

有关这位小朱,我需要补充说,她穿了一件绿色的薄毛衣,并且把前面的刘海烫得弯弯曲曲的。看上去不仅是像天使,而且像圣母——假如信教的朋友不介意我这样说的话。她在我那间房子里坐了很久,谈到她那次失败的婚姻——她前夫有外遇——然后说,你们男人一个好的都没有。这样就把我、她前夫、还有头发花白的老板归入了一类。这使我感到沮丧,不过我承认她说得有道理。就拿我来说,坐在她对面聊着天,心里想的全是推销伪劣产品的主意:劝诱她和我共享销魂一刻,然后把那个劳什子戴到额头上。等到知道了果然不同,就在报上登广告,把这种鬼东西卖出去。在这个弯弯绕的古怪主意里,有几分是要推销产品,几分是要推销我自己,纯属可疑。这无非是要找个干坏事的借口罢了。当然,小朱也同样的古怪。假如她以为所有的男人都是那么坏,何必要跑到其中之一的房子里来。这都是因为我们感到需要异性,然后就想出些古怪的话来……

等到天快黑时,她起身要走,我起身送她,还没走出房门,她就一把抱住我。因此我们就没有出门,回到屋里那张破沙发上坐下了。她自己说,好久没有个好男人抱住我了——但是她自己刚刚说过,男人里一个好的都没有,这是个悖论。这张破沙发在公共厨房里摆了很久,现在是本屋除床外唯一的家具,油脂麻花的,除了蟑螂,没有谁喜欢它。在两个人的重压之下,它吱吱地响着,好像马上就要散架。于是我们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床上,又过了一会儿,就开始互相脱衣裳了。

这是我的一次浪漫爱情,我记述它,统共用了1300个字,连标点符号全在内。说起来我们俩还都是知识分子,填起履历来,用着一种近似黑话的写法——硕研——大家都懂这是什么。根据金西的调查,知识分子在性爱方面行为很是复杂,但我们竟如此简单,以致乏善可陈,我为此感到惭愧。在小朱的上半身裸露出来时,我问了一句:你不是说,我们男人一个好东西都没有吗,为什么……她的小脸马上就变得煞白,眯起眼来,恶狠狠地说道:feel lonely!说着一把把床上的破被子扔到了地下。在这种情况下,再说什么显然不合时宜。至于我们做的事,众所周知,那是不能用文字来表达的。唯一可以补充的地方是,我们在五点到九点之间共做了两次,第二次开始之前,我想过要把那个“无梦睡眠器”戴上。这样我们的性爱就带有了科学试验的性质,比较不同凡响;但我又怕她问我在这种时候头上为什么要戴个铁丝筐。所以,这个爱情故事也只好这样了。

我这样对待浪漫爱情是不对的,因此必须再试着描写一下。如果我说,小朱躺在我身边,裸露出一对半球形的乳房,这就是格调低下的写法。因为从这些实际情况之中,可以引申出各种想象。另一种写法是这样的:在我身边绵亘着一个曲面,上面有两个隆起的地方,说是球体有欠精确,应当称之为旋转抛物面。格调还是不高,因为还有想象的余地。最好直接给出曲面方程,这样格调最高,但是必招致小朱的愤恨,因为假若她把我想象成一堆公式,我也要恨。再说,我也不想和一堆公式做爱,所以,这个爱情故事也只能这样了。

做过爱之后,我和小朱相拥躺着。此时我又问她:为什么要和我做爱。听了这句话,她全身立即僵硬了,似乎马上就要和我闹翻——但是马上又松弛下来,轻描淡写地说:聊点别的吧——不管她怎么说,我感到了她刚才有股冲动,要把我从床上扔下去——然后我问道:聊什么?她更加轻描淡写地说道:比方说,南瓜和豆腐。然后我觉得肚子上疼痛不已,原来是被她咬住了。这使我想起了有一种动物叫做香猪。此种动物和原产于丹麦的长白猪虽是一个物种,终其一世却只能长到二十来斤。死掉后烤熟了就叫做“烤乳猪”,虽然名不副实,却是粤菜中一大美味,十分酥脆,肚子上的皮尤为可口。等她咬够了,松了嘴,那块皮还长在我肚子上。这说明我还不够酥脆。然后她又摸摸我身上的牙印说,谈谈你的南瓜豆腐。这使我想到,她大概是饿了,我这里还有几块饼干。但她不肯吃饼干,反而一再掐我。对于这些古怪的行径,她的解释是:心里痒痒,要发狂。我很怀疑,自己痒了来掐我,是不是真有帮助……

有关我自己,可以补充说,我很正常,有住房、有收入,既不偷也不抢。唯一的不足是说自己梦到了南瓜豆腐。我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要问到南瓜豆腐,这使我痛恨他们。小朱问过南瓜豆腐之后,我立刻就恨死了她;但表面上却装得心平气和,并且说:南瓜是个红皮南瓜,豆腐是块北豆腐。她听了爬到我身上,并且说:红皮南瓜北豆腐,是吗?然后就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我想道:既然大家如此仇恨,就让她掐死算了。然而一个壮年男子又不那么容易被掐死。结果是什么,可想而知:我又和她做了一回爱。这件事说来格调不高,但实情就是这样的。然后我就睡着了。

什么格调高,什么格调不高,你想必已经知道:什么像梦,什么格调就不高。因为我还会做梦,所以我格调不高。而做梦的诀窍就是:假如有人问你梦到了什么,你说:南瓜豆腐!这样就能做梦。这是做梦的不二法门。我把这个诀窍传给你,你以后再不会feel lonely。但是我恐怕你不会这么办。因为做梦耗费你大量的精力,妨碍你大把地捞钱。那天夜里我梦见的就是这个:有很多的人轮番来问我做过什么梦,我一一答道:南瓜豆腐。后来把我问烦了,就说是“西瓜奶酪”。于是他们就翻了脸,动手来揍我……

那天夜里我醒来时,看到黑夜里有一颗烟火头,还有很浓烈的香烟味。过了一会儿,我才想到是小朱坐在床上吸烟。我问她为什么坐着,她并没有马上回答,先把烟捺灭,然后躺下来。直到我搂住了她冰凉的肩膀,她才说:你睡觉打呼噜。我觉得她的语调是冷冰冰的,就把她放开。过了一会儿,她又问:又梦到南瓜豆腐了?我说对,然后接着说:睡觉吧。于是她翻了个身,把后背给我,让我从后面搂住她,并且说道:这件事你是不想告诉我了,是吗?我明白,她说的是梦。这种事我经过得多了,有很多人来问我的梦,我不肯说,她们就走开了。这一回不同的是,我不希望她走开,我有点爱她,是做爱时爱上的。为此我做出了努力,尽量编些像梦的东西说说。听着听着,她哭起来了。说实在的,我编得也很不像样子。我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发作起来:你们都是怎么了!想要知道什么是梦,自己去做嘛!她说,自己不会做,怎么办呢?而我想了一会儿说道:那我就爱莫能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