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两点钟(第3/3页)

有关这条垃圾虫的事,小宋听过,你未必听过。那人长了一嘴黄胡子,头发很脏,身上很破,看上去和个流浪汉没两样——要是在中国,就该说他活像是建筑工地上的民工——但我哥哥对他的学养甚为佩服。和他分手之后,家兄开始闷闷不乐。开车走到半路上,只听他在后座上长叹一声:学哲学的怎么是这个样子!后来我哥哥拿到了学位,没有去做学问,改行做生意去了。我没有去做生意,但我怎么也看不惯富人的作风。每天早上去上学,都要经过一个富人的庭院:那地方真大,占了整整一个街区,荒草离离的院子中央,有座三层的石头楼房。已经三年了,我天天从那里过,就是没见过里面有人,这种事叫人看了真是有气……我哥哥和收垃圾的谈了半天,对他的见解很佩服,就说:你可以出本书,谈谈这些事情。那人顺嘴带出一句他妈的来,说道:Mr.王,出书是要贴钱的呀。看来收垃圾的收入有限,不足以贴补出书。后来他面带微笑地说:咱们这么聊聊,不也是挺好的吗——这种微笑里带着点苦味了。现在这位老子的信徒大概还在海天一色的马拉松岛上收着垃圾,遇上中国来的高明之士,就和他谈谈哲学——与俗世无争。这种生活方式大有犬儒的遗风。但我不信他真有这么达观,因为一说到出书,他嘴里就带“他妈的”。尽管是老子的信徒,钱对他还是挺有用处。我现在也想说句他妈的,我有好几部书稿在出版社里压着呢,一压就是几年,社里的人总在嘀咕着销路。要是我有钱,就可以说,老子自费出书,你们给我先印出来再说——拿最好的纸,用最好的装帧,我可不要那些上小摊的破烂。有件事大家都知道:一本书要是顾及销路的话,作者的尊严就保不住了。

现在又是夜里两点钟。我睡不着觉,在电脑上乱写一通。我住在北大的51公寓,一间一套的房子,这回没有蟑螂了,但却在六楼顶上,头顶和蓝天之间只有一层预制板,夏天很热,冬天很冷。凭我还要不来这间房子——多亏了我老婆是博士。要不然还得住在筒子楼里。现在她又出国做访问学者去了,每月领二百八十镑的生活费。这笔钱可实在不多,看来她得靠方便面为生了。但不能说给的钱太少:国家也很困难。和别人比起来,我们俩的情形还好。我老婆是博士,搞着专业,我是硕士,就不搞专业,写点稿子挣些零花钱。要是两口子都是博士,我们的情形就会相当难堪。不管怎么说吧,我不想抱怨什么。没什么可抱怨的。

小宋问我:你看,该给我亲戚什么样的劝告?我脱口说道:这还用想吗?劝他见好就收。把本月的房钱收齐了,赶紧走人,哪儿远往哪儿跑,别让人找着。小宋听了显出一点高兴的样子:你也是这么想的?那我就放心了。我说:光放心有什么用,你得劝他呀!他听了这话又不高兴了:你怎么知道我没劝?不劝还好,一劝他倒老大不高兴,差点和我翻了脸。人家说,他已经住进来了,这地方是他的,干吗要跑。我说噢,他不知道这地方不是他的。那你告诉他好了。小宋说:我告诉他了,但人家不信。我说:啊呀,那怎么办。小宋愣愣地看着我——我能看出来,他也很困——看了一会儿,忽然一笑说:我现在正问你该怎么办。我想了一会儿,看看手表说:不知道。我们应该去睡觉。他说我说得对,于是我们就往各自的房间里走……

本篇最初发表于1997年第1期《北京文学》杂志。——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