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黑夜漫游(第3/3页)

塞利纳杜撰了一首瑞士卫队之歌:

我们生活在漫漫寒夜,

人生好似长途旅行。

仰望天空寻找方向,

天际却无引路的明星!

我给这篇文章起这么个名字,就是因为想起了这首歌。我讲的故事和我的心境之间有种牵强附会的联系,那就是:有人可以从屈服和顺从中得到快乐,但我不能。与此相反,在这种处境下,我感到非常不愉快。近几年认识了一些写影视剧本的作者,老听见他们嘀咕:怎么怎么一写,就能拍。还提到某某大腕,他写的东西都能拍。我不喜欢这样的嘀咕,但能体谅他们的苦衷,但这种嘀咕不能钻到我脑子里来。人家让我写点梁凤仪式的东西,本是给我面子,但我感到异常的恼怒。话虽如此说,看到梁凤仪一捆捆地出书,自己的书总出不来,心里也不好受。那个写的东西全能拍的大腕,他是怎么想的呢……在我的故事里,那个女孩摸摸羞红了的鼻子(现在不摸一会儿就摸不到了),把手伸了出来,被铐到了床栏上。这是一种S/M套路。不要问我现在陷到什么套路里了,我不知道——我也想当个写什么都能拍或者登的大腕,但不愿把手伸出来,让别人铐住。其实我也是往自己脸上贴金:有谁稀罕铐我来呢。

在我的故事里,那个男编辑把牙齿咬得格格乱响,猛然闭上眼睛,挥起戴着黑手套的左手(这是因为位置的关系,他不是左撇子),劈里啪啦,连打了二十多下。必须给人类的善良天性以适当的评价,这二十多下多数都打到床垫上了。在此说句题外之语,我也不喜欢拿教育意义去拍别人——打完以后睁眼一看,那女孩挣得满脑通红,趴在床上浑身颤抖。假如是在哭,那人必定会为此难受。实际上是在笑,所以他感觉更糟。他满身都是臭汗,皮衣底下很是粘稠。左手在抽筋,左臂又像脱了臼。所以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转身向酒柜扑去。首先,他拣了特大号的杯子,往里面加满了冰块,然后先灌满汽水,再加一小点杜松子酒,正准备一口全喝下去,忽听身后有响声。回头一看,那个女孩挣扎着跪在了床上,扭着脖子看他,眼睛瞪得比酒杯还大。两人这样对视了一会儿,那女孩说:别光顾你自己喝啊!那人想,她说得对,就把酒杯放下,问道:你喝什么?女孩说:苏格兰威士忌。黑牌的。加两块冰。他转身去拿酒——顺便说一句,这编辑是个会享受的人,酒柜里什么都不缺——一面倒酒,他一面唠叨着:苏格兰酒。黑牌的。加两块冰。这可不像是一条蛆的要求呀……

又到了夜里两点多钟。看来,电脑这个行当我是弄不下去了,Win3.1刚会弄,又出来了Win95。BC4.5刚会写,又出来了5.0。像这样花样翻新,好像就是为了让我头晕。只有一件事不让我头晕,那就是小说。在此必须澄清一种误会:好像小说人人都能写,包括坐在奔驰车后座上的富婆……小说不是这样轻松的事业。要知道卡尔维诺从中年开始,一直在探讨小说艺术的无限可能。小说和计算机科学一样,确实有无限的可能。可惜我没有口才,也没有耐心说服我的主编先生。对我来说,只有一种生活是可取的,就是迷失在这无限的可能性里。这种生活可望而不可及。现在我的心情就像那曲时断时续,鬼腔鬼调的布鲁斯……但是,我说这些干什么呢?逗主编先生笑吗?“还小说艺术的无限可能呢你。你不就是那个王二吗?”

现在还是来讲这个故事吧。那个编辑端了酒,朝女孩走去。她挣扎着想接过这杯酒,但是不可能……于是,他很温柔地揽住她的肩头,把酒喂到她唇边——同时下意识地数落道:苏格兰酒。黑牌的。不多不少,两块冰。可你不是一条蛆吗?那女孩马上就喝呛着了。她浑身颤抖着说:你就别提这个字了……

我说过的吧,这故事编出来,就是为了博别人一笑。我的动机也是如此。我说自己兜里揣着两块教育意义,随时可以掏出来,这是吹牛皮。要真有这样的本领,我就不编程序了。不追求教育意义的读者一定已经猜到了故事的结局:那个男的掏出钥匙来,打开了手铐,打着哈哈说:对不起。我不是真的——我是个报纸的编辑,出来找写文章的材料。那女孩揉着手腕说:对不起。我也不是真的。我是个社会学家,做点社会调查。笑过了以后,两人换上凉快衣服,一起出门找凉快地方去喝咖啡。在我自己的故事里,出版社的总编给我打电话说:那天你在门外吼什么呀你?开个玩笑嘛,你怎么拔腿就跑了……快回来。稿子的事还没谈完呢。唉。我的故事要是真能这样讲,那就好了。故事已经讲完了。还有一点需要补充的,这个故事拿S/M“搞笑”,但我对有这种嗜好的人不存偏见。可笑的是,既不是这种人,又不是这种事,还要这么搞。现在我揉揉眼睛,振奋起精神,退出写文章的程序。发了些牢骚,心情好多了。我觉得我还是我,我要拥有一切——今天要是不把那段C++程序调通,老子就不睡了……

本篇最初发表于1997年第3期《三联生活周刊》杂志。——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