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柔情(第4/10页)
时隔很久之后,小史对这件事有了新的体验。他很想听阿兰的“事”,在听之前很是兴奋;听到了以后,又觉得阿兰很贱。与其说他憎恶阿兰曾经获得的快感,不如说他憎恶这种快感与己无关。这就是说,他身上早就有同性恋的种子,或者是他早就是同性恋而不自知。要不然就不会每次值夜班都要听同性恋的故事。
十二
时隔很久之后,小史坐在灯下,手里拿着阿兰的书,想明白了阿兰当时为什么不想谈到自己的同性恋经历和同性恋恋人,而喜欢谈不相干的事,这谜底就是:阿兰爱他,而他要求阿兰谈这些,是因为当时他不爱他。他终于打开了阿兰的书。
阿兰的书里第一个故事是这样的:在古代的什么时候,有一位军官,或者衙役,他是什么人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长得身长九尺,紫髯重瞳,具体他有多高、长得什么样子,其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高高的宫墙下巡逻时,逮住了一个女贼,把锁链扣在了她脖子上。这个女人修肩丰臀,像龙女一样漂亮。他可以把她送到监狱里去,让她饱受牢狱之苦,然后被处死;也可以把锁链打开,放她走。在前一种情况下,他把她交了出去;在后一种情况下,他把她还给了她自己。实际上还有第三种选择,他用铁链把她拉走了,这就是说,他把她据为己有。其实,这也是女贼自己的期望。
阿兰在书里写道:正是阳春三月,嫩柳如烟的时节,那位衙役把她带到柳树林里,推倒在乌黑的残雪堆上,把她强奸了。然后,她把自己裹在被污损了的白衣下,和他回家去。阿兰说:铁链的寒冷、残雪的污损,构成了惨遭奸污的感觉。她觉得这样的感觉真是好极了。小史想到这件事的始末,觉得阿兰简直是有病了。阿兰的书、阿兰在那一夜里对他讲到的一切,还有阿兰对他的爱情,这三件事混在一起,好像一个万花筒。而这件事在阿兰那里就变得很清楚。这就是在阿兰写到这段文字之前,他想到了自己在那一夜坐在派出所里,看着小史狰狞的面孔,感受了他对他的轻蔑。这些感觉就幻化成了那个女贼在树林里惨遭蹂躏,她白衣如雪,躺在一堆残雪之上。这个女贼就是阿兰。虽然如此,假如不把阿兰对小史的爱考虑在内,这个场面还是脉络不清。
十三
阿兰说,有些事情当时虽然想到了,但是不能写在这本书里。他坐在床垫上,回味着自己的书。这本书并不完整——书不能是完整的想象,想象也不能是完整的书。其实,阿兰的想象还包括了那个衙役的性器,坚硬如铁,残忍如铁,寒冷也如铁,正向他(她)的体内穿刺过来。这是刑讯,也是性。但是,这个想象就在他的书里失去了。阿兰想到,也许他还要写另外一本书,直言不讳地谈到这些感觉。阿兰说,这本书当然产生于他对小史的爱情,甚至可以说,完全产生于他和小史在派出所里度过的漫长的一夜,虽然已经失去了很多,但还是原来的样子,只要想到这本书,就能把那一夜全部收拢在胸。而把那一夜完全收拢在胸的同时,他就勃起如坚铁。阿兰把毛巾被撩起了一点,看看自己的那个东西,又把它盖上。这东西好像是爱情的晴雨表。阿兰觉得它并不是很必要,因为他是这样的柔顺,供污辱,供摧残;而那个张牙舞爪的器官,和他很不合拍。
阿兰的中学时代就要结束的时候,公共汽车被逮走了,送去劳教,当时的情景他远远地看到了。她用盆套提了脸盆和其他的一堆东西,走到警察同志面前,放下那些东西,然后很仔细地逐个把手腕送给了一副手铐。这个情景看起来好像在市场上做个交易一样。然后,她抬起并在一起的两只手,拢了一下头发,拿起放在地上的东西,和他们走了。这个情景让阿兰不胜羡慕——在这个平静的表面发生的一切,使阿兰感同身受,心花怒放。
十四
在阿兰的书里,还有这样的一段:那位衙役用锁链扣住了女贼的脖子,锁住了她的双手,就这样拉着她走,远离了闹市,走到了河岸上。此时正是冬去春来的时候,所以,河就是一片光秃秃的河床,河堤上是成行的柳树,树条嫩黄,在河堤下面背阴的地方,还有残雪和冰凌。这个景象使女贼感到铁链格外的凉。这个女贼不知道衙役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只是跟着走。
实际情况却是大不相同:公共汽车那一行人走到学校门口,围上了很多的学生。他们就在人群里走去,她双手提着自己的东西,那些东西显得很沉重,所以她在绕着走——除了走路之外,她想不到别的了。后来,当她钻进警车时,才有机会回头环顾了一下,看到了人群里的阿兰。因为看到了他,她微笑了一下,弹动几根手指,作为告别。
阿兰说,他觉得公共汽车是因为她的美丽、温婉和顺从才被逮走的。因此,在他的心目里,被逮走就成了美丽、温婉和顺从的同义语。当然,小史逮他,不是因为他有这些品行,而是因为传闻他手上有电,吃过双棒,等等。但阿兰愿意这样来理解。也就是说,他愿意相信自己是因为美丽、温婉和顺从被小史逮了起来;虽然他自己也知道,这未必对。
十五
阿兰说,公共汽车对自己会被逮走这一点早有预感。她对阿兰说过,我现在贱得很,早晚要被人逮走。而后来阿兰感觉自己也很贱,这是中学毕业以后。
阿兰到农场去了(也不一定是农场,可以是其他性质的工作,但这个工作不在城里面)。他这个人落落寡欢地不爱理人,这种气质反而被领导看上了,上级以为他很老实,就让他当了司务长,给大伙办伙食,因此就常去粮库买粮食。以后,他在粮库遇上了邻队的司务长。那个人也显得郁郁寡欢,不爱理人。出于一种幼稚的想象,阿兰就去和他攀谈,爱上了他。这个故事发展得很快,过不了多久,在一个节日的晚上,阿兰在邻队的一间房子里,和这位司务长做起爱来。做了一半,准确地说,做完了阿兰对他的那一半,还没有做他对阿兰的那一半,忽然就跳出一伙人来,把阿兰臭揍了一顿,搜走了他的钱,就把他撵出队去。然后他在郊区的马路上走了一夜,数着路边上被刷白了的树干,这些树干在黑暗里分外显眼。像一切吃了亏的年轻人一样,他想着要报复,而事实上,他决无报复的可能性。谁也不会为他出头,除非乐意承认他自己是个同性恋。到天明时他走进了城,在别人看他的眼神中(阿兰当时相当狼狈),发现了自己是多么的贱,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贱的人了。从那时开始,他才把自己认同于公共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