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柔情(第5/10页)

十六

阿兰说道:初到这个公园时,每天晚上华灯初上的时节,他都感觉有很多身材颀长的女人,穿着拖地的黑色长裙,在灯光下走动,他也该是其中的一个,而到了午夜时分,他就开始渴望肉体接触,仿佛现在没有就会太晚了。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使他感觉受到催促,急于为别人所爱。小史皱眉道:你扯这些干什么,还是说说你自己的事吧。阿兰因此微笑起来,因为这是要他坦白自己的爱情。一种爱情假如全无理由的话,就会受惩罚;假如有理由的话,也许会被原谅;这是派出所里的逻辑。公园里却不是这样,那里所有的爱情都没有理由,而且总是被原谅,因而也就不称其为爱情。这正是阿兰绝望的原因。他开始讲起这些事,比方说,在公园里追随一个人,经过长久的盯梢之后,到未完工的楼房或高层建筑的顶楼上去做爱,或者在公共浴池的水下,相互手淫。他说自己并不喜欢这些事,因为在这些事里,人都变成了流出精液的自来水龙头了。然而小史却以为阿兰是喜欢这些事,否则为什么要讲出来。作为一个警察,他以为人们不会主动地对他说什么,假如是主动地说,那就必有特别的用意。总之,他表情严肃,说道:你丫严肃一点!并且反问道:你以为我也是个自来水管子吗?阿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就这样被岔开了去。他只是简单地说,爱情应当受惩罚,全无惩罚,就不是爱情了。

十七

小史对阿兰做出了这样的论断:你丫就是贱。没有想到,阿兰对这样的评价也泰然处之。他说,有一个女孩子就这样告诉他:贱是天生的。这个女孩就是公共汽车。在公共汽车家里,阿兰和她坐在一个小圆桌前嗑瓜子。她说:我这个人生来就最贱不过。这大概是因为她没有搞过破鞋就被人称做是破鞋,没有干过坏事就被人送上台去斗争,等等。后来她说,来看看我到底有多贱吧,然后她就把衣服全部脱去,坐下来低着头继续嗑瓜子,头发溜到她嘴里去,她甩甩头,把发丝弄出来,然后她看到阿兰没有往她身上看,就说:你看吧,没关系。于是阿兰就抬起头来看,面红耳赤。但她平静如初,把一粒瓜子皮喷走了以后,又说:摸摸吧。阿兰把颤抖的手伸了出去,选择了她的乳房。当指尖触及她的皮肤时,阿兰像触电一样颤了一下,但是她似乎毫无感觉。后来,她把手臂放在桌面上,把头发披散在肩头,把自己的身体和阿兰触摸她的手都隐藏在桌下,平静地说:你觉得怎么样啊。忽然,她看到一只苍蝇飞过,就抓起手边的苍蝇拍,起身去打苍蝇。此时,公共汽车似乎一点都不贱,她也不像平日所见的那个人。因为她有一个颀长而白亮的身躯,乳房和小腹的隆起也饶有兴趣。只有穿上了衣衫,把自己遮掩起来时,她才显得贱。

公共汽车对阿兰说过,每个人的贱都是天生的,永远不可改变。你越想掩饰自己的贱,就会更贱。唯一逃脱的办法就是承认自己贱,并且设法喜欢这一点。阿兰小的时候,坐在水泥地面上玩积木时,常常不自觉地摸索自己的生殖器,这时候他母亲就会扑过来,说他在耍流氓,威胁说要把它割了去,等等。后来她又说,要叫警察叔叔来,把他带走,关到监狱里去。在劝说无效时,她就把他绑起来,让他背着手坐在水泥地上。阿兰就这样背着手坐着,感到自己正在勃起,并且兴奋异常。他一直在等待警察叔叔来,把他带到监狱里。从那时开始,一个戴大檐帽,腰里挂着手铐的警察叔叔,就是他真正的梦中情人了。一个这样的警察叔叔就坐在他面前,不过,小史比他小了十岁左右。他承认自己贱,就是指这一点而言。

阿兰想到公共汽车在自己面前裸露出身体的情形,想到她像缎子一样细密的皮肤,就想说,这一切也该属于小史。他想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出来——但是他没有说。首先,公共汽车已经没有了十七岁的身躯;其次,这种奉献也太过惊世骇俗。于是,这个念头就如一缕青烟,在他脑海里飘散了。

阿兰说,刚从农场回来时,他曾想戒掉同性恋,也就是说,不要这样贱。所以他就到医院里去看。那里有个穿白大褂的大夫,坐在桌边用手拔鼻毛,并且给他两沓画片,一沓是男性的,另一沓是女性的;又给了他两杯白色的液体,一杯是牛奶,另一杯是催吐剂,让他看女人的画面时喝一口牛奶,看男人的画片时喝一口催吐剂,就离去了。阿兰就开始呕吐起来。但是这里的环境和他正在做的事使他感到自己更贱了。

阿兰浏览了整套画片,那些画片制作粗劣,人物粗俗,使他十分反感。他并不是特别讨厌女性,他也不是特别喜欢男性。他只是讨厌丑恶的东西,喜欢美丽的东西。后来,阿兰放下了画片,坐在水池边,把那一杯催吐剂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他呕吐的时候,尽量做到姿势优雅(照着水池上的镜子)。他甚至喜欢起呕吐来了。

小史对阿兰说,没见过像你这样的——这就是说,没有人承认自己贱。所以,这就叫真贱。在大发宏论的同时,他没有注意到阿兰容光焕发,并且朝他抛过了一个媚眼,也就是说,小史没有注意到,阿兰爱他。他只注意到了表面的东西:在这间屋子里,有警察和犯了事的人,有好人和贱人,有人在训人,有人在挨训;没有注意到事情的另一面。

十八

阿兰坐在派出所里,感到自己是一个白衣女人,被五花大绑,押上了一辆牛车,载到霏霏细雨里去。在这种绝望的处境中,她就爱上了车上的刽子手。刽子手庄严、凝重,毫无表情(像个傻东西),所以阿兰爱上他,本不无奸邪之意。但是在这个故事里,在这一袭白衣之下,一切奸邪、淫荡,都被遗忘了,只剩下了纯洁、楚楚可怜等等。在一袭白衣之下,她在体会她自己,并且在脖子上预感到刀锋的锐利。

阿兰谈到了自己的感觉,他常常无来由地感到委屈,想把自己交出去,交给一个人。此时他和想象中的那位白衣女贼合为一体了。那辆牛车颠簸到了山坡上,在草地上站住了,她和刽子手从车上下来,在草地上走,这好似是一场漫步,但这是一生里最后一次漫步。而刽子手把手握在了她被皮条紧绑住的手腕上,并且如影随形,这种感觉真是好极了。她被紧紧地握住,这种感觉也是好极了。她就这样被紧握着,一直到山坡上一个土坑面前才释放。这个坑很浅,而她也不喜欢一个很深的坑。这时候她投身到刽子手的怀里,并且在这一瞬间把她自己交了出去。但是阿兰没有把这个感觉写进他的书里。一本书不能把一切都容纳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