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演员(第3/3页)
我请教过导演了,导演没打算让大家看懂,导演的意思是说这是一部艺术片,是艺术,拍给下个世纪的人看的。
哎哟,那时我们全都死掉了,就不关我们的事了。
你说得对。
正经事情忘记了。王妈伸手到衣服里,掏了半天,掏出一个精巧的小盒子,放到桌上,推过去,调转过来,正面对着胡小姐。
这是给你的。
胡小姐伸手打开盒子,看了一眼。
王妈观察她,忙着补充道,这是戴先生送给你的。
胡小姐便盖上盒子,又推回去,也是调转过来,对着王妈。
戴先生匆匆忙忙见你一面,一直没办法忘记你,戴先生很喜欢你,胡小姐,你不要生气,我只是个传话的,请先听我把话说完。胡小姐请不要误会,戴先生说时局很乱,接下去会更加乱。他每天辛勤工作,一想到像你这样一位小姐,身处这样一个乱世,实在是放心不下。他心里忧愁,夜不能寐,担心你,也有信心保护你,戴先生做事情是周全的,他会非常体面地处理这件事。
这是什么意思,有点奇怪吧?
一点儿也不奇怪呀,你讨厌戴先生吗?
我尊重戴先生。
那就可以了,太好了。
好什么?我是有先生的人啊。
戴先生知道啊,所以他特地为你先生安排了一份好的工作,地位高,钱多,还不辛苦又安全——戴先生会派他到云南去。
这怎么可能呢?
这怎么不可能呀?我来之前,前天下午,戴先生已经跟你先生谈过了。
上次的事情,我谢谢戴先生,但是请你们尊重我,也尊重我先生。
你先生已经同意了,他真的没有跟你提起吗?
胡小姐站起身来。
你请回去吧。
王妈见她动气,只好也站起来。
胡小姐,我只是个传话的,我想戴先生也是一番美意,还请你千万不要生气,再见胡小姐。
说完转身要走,胡小姐却叫住了她。
这个请你拿回去。
王妈回头看着桌面,走过来把刚才取出来但没顾上吃的点心又放回袋子里。
我说的是这个。
胡小姐指了指桌上的小盒子,王妈却连连摆手。
胡小姐,这个我可不敢拿回去,你可以不收,但是也请自己去还给戴先生,这样拿回去,我真是担待不起。请你体谅我,有时间我再来看你。
说完便仍旧拿着一整袋点心走了,剩胡小姐一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当晚丈夫又是很晚才回家,不知道干什么去了。胡小姐仍坐在下午的桌前,小盒子也仍放在原处。她请丈夫过来坐下,确认之后才知道王妈所言都是真的,戴先生确实已经亲自跟他谈过了。
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还没想好。
那好,那你就不要去。
你一定也清楚,我不是做演员的料,我不可能当明星。现在时局很乱,接下来会更加乱,找到好的工作不容易。
外面再乱,我们也可以过自己的日子,无论如何,我们总是可以在一起。
但是我想去。
他就是这样说的,由不得她信不过自己的耳朵。
这是求之不得的机会,地位高,钱多,不辛苦,又安全。
胡小姐看着桌上的小盒子。
他们送过来的,你知道,你一离开上海,我就要搬到戴公馆去了。
没关系,你知道,无论身在何方,我这颗心永远跟你在一起。
说着他抬起左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宣誓一般。
我相信,你跟我都是一样的,无论身在何方,你的心,也是永远跟我在一起的,对吗?
胡小姐笑出声来,他放在胸口的手让她感到滑稽。
你的确不是做演员的料,你拍戏的时候,戏演得挺差的,但是刚刚这句台词说得不错。
脸皮再厚此刻也会嫌尴尬,关键还有那只手,仍捂在胸口上的那只手。他停顿了一会儿,放在胸口的手变了变姿势,在西服上掸了掸,像是要拍掉并不存在的尘埃。她看着他,越发觉得好笑。
他站起身,拿了桌上的帽子戴好。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站起身来。他就要这样走掉吗?她还是感到猝不及防。他深深地对她鞠躬,她想他是真的要走了。他抬起头看着她,很久挤出一个笑脸来。
这个笑很不简单,她相信是情真意切。他好像在说谢谢你、对不起,还有他的苦涩。她几乎想要原谅他的一切,但他收起笑容,转身决绝地走了。她听着家门关上的声音,等到慢慢缓过来,伸手到桌上把小盒子拿了过来。打开来,她盯着盒子里面,钻石还真是璀璨,无论白天黑夜。
丈夫便拿着优差去了云南开辟新天地,她则进入崭新的圈子。王妈成了好友,凡事都要找来商量。民国二十六年王妈死于非命后她难过了很久,在上海的生活也陷入孤单,好在很快就去了香港。
杜先生在民国二十三年请她帮忙,让出一个角色给黄老板新婚的太太,她当然乐于成全。民国三十年以前在香港,她的生活也都是杜先生派人照料,无微不至。之后她就去了重庆,真正和戴先生住到了一起。
他们是一种奇怪的关系,他太忙,她甚至从来没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去厘清。在物质和性方面她都比从前收获更多,不久又有了女儿,所以日子也就悄然划过,不及回顾反思。如果不是戴先生在民国三十五年死于意外,她相信自己及周围都会很不一样。我想也是。
然而就是发生了。1950年年初,杜先生大概也曾郑重向她提议安排她和女儿去香港,提醒她无论如何要对戴先生的女儿负起责任。但她拒绝了,后面的生活更不如意,每况愈下,甚至不能算是个好母亲。她有时会想起在杜先生家的盥洗室,从镜子里瞥见自己的那一刻,一切早已铸就,往昔从未离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