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的诗篇(第7/7页)
在这里停车是对的,除了吃饭看来并不会发生什么。他起身去找老板结账,老板还是那么和善地笑着,请他记得下次再来,他低声道谢,之后转身从宽敞的门里出去了。
他走向他的车,那块羊骨头飞了过来,落在他的身边。他听到身后有嘻笑与吵闹声,低头看了看地面,看起来是靠近两端的肋排,纤细,弧度也没那么长,被吸吮得很干净——看来他们并没有对他失去兴趣。
他没有回头,再有几步就可以上车了——还有事情要做,上车去吧。第二块骨头飞了过来,落在他头上之后掉到了地上。这一次砸到了他,他只能回头。五只鹅对他视而不见,继续他们的谈笑。他们本来只是想这样捉弄他而已吗?
他站着看了他们一会儿,但并没有挑衅。这样也好,没有四目相对也没有旁观者的挑衅可以让他轻易过去。他准备再次走向自己的汽车,这时老板慌张地跑出来,停在他身边大声说,对不起,对不起,他们只是喝多了,你不要生气。
他用简洁的词语见证他的耻辱,把他钉在原地——他想着他的话,现在确定这一切都是圈套:不智能的导航、这家餐厅、挂得高高的招牌、门口奇怪的水泥墩、堆满笑容的老板,甚至卖挂毯的老妇人也是,等待他的外族女孩更是。现在他知道她之前的两任丈夫去了哪里,而他会成为第三个。他们共同协作,将他导向这里,死亡之路的门口。
五只鹅站了起来,走出餐厅,看着他。老板也看着他。他沉默无语,涉谷公园外舞厅里的那人,那一次就没有还手,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他环顾四周,最后从不远处的地上捡起一段一米来长的木棍,与其说是武器,不如说是决心把即将到来的死亡固定。
体格、习惯、脚上那双松软的球鞋都对他不利。但顾不上这些了,那就去他妈的。是谁这么跟他说过?他将木棍紧紧抓在手里,横在身体前,向他们走去。
寡不敌众昭示着失败——不久,他躺在了地上,感到释然。他不再纠缠“一切是否圈套”这样的小问题,他在思考造物如此安排的内在逻辑,那需要更广阔的背景与时间。他相信他的爷爷当年就是这样伤害附近村民的——他们围成一圈,用专业器械对付手无寸铁的村民。
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们没有教育没有榜样,只是失去教化的皮囊,大概实在怪不得他们。他为什么到这里来?圈套的起点究竟在哪里?
造物钟爱对称,他想。倒在地上时,他再次看见不远处的水泥墩。一,二,他知道自己马上会变成第三个。他没有牵挂,甚至终于可以将涉谷公园外舞厅里的那人从记忆里抹去了。
这是第多少次了?她们显然是刚刚修剪过的宽阔腹部的触感又在心头闪过。她们四肢均匀,身姿柔软,张开后的光滑躯体,像展开巨大翅膀的蝴蝶——他钟爱的一切。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呢?狗屁。再等一等,在呼吸最后停止前,再等一等,还有一件事,最后一件事。他感到熟悉的炙热,是水泥的温度吗?——他感到自己渐渐被固化。
最后一件事——他终于回到多年前那个烈日炎炎的夏日午后,他已经在读初中,有天突发奇想决定偷用父亲的发蜡,不太熟练地把头发梳成想象中的样子。他清楚地记得在镜子里好像是第一次看到自己脸庞时的震惊,挫败感如此深刻清晰,仿佛就在昨天。此前他从未对自己的脸有过意识,现在看清楚了,丑陋的脸,像是来自一个他讨厌的陌生人。
第一次审美的尝试与觉醒,第一次灵魂的成形并附着。他从前是瞎的,此刻才看得见。他感到震惊、挫败、悲愤、自卑,一生未走出阴霾。
好在这一切都要结束了,现在,他终于要去寻找新的皮囊。他知道没什么能够禁锢灵魂,这些水泥算不了什么。他想象着有一天当新的皮囊被找到之后,灵魂附着而上,刹那的微观与宏大、戏谑与庄重,另一种寻觅、吸引、挑逗与结合的喜悦。
寻觅是必不可少的,他心满意足地想着,之后便紧闭双眼——等待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