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第3/3页)
巷道里有人在哼秦腔: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凳子都是木头,为王的出门来屁股朝后,为的是把肚子放在前头。是满盆!满盆还会唱两句,这是狗尿苔没有想到的,他叫了声:满盆哥!满盆没有理他,站在一个厕所外的尿池子边掏尿。他又叫:队长!叫了队长,满盆还是不理他。狗尿苔也站到了尿池子边掏尿。狗尿苔说:你尿哩!满盆的一股子尿水在尿池里哗哗响。狗尿苔说:你摇哩!满盆收了东西系裤子,粗声说:黑漆半夜的少给我胡走乱说!扭身就走了。狗尿苔落个烧脸,原本要把霸槽和杏开闹翻的事告知给满盆,哼,也不告知了。
第二天,马勺娘下葬。埋人是没啥看头的,这些年古炉村死的人多了,但狗尿苔稀罕的是能有响器班来吹打,再是吃一顿好饭。下河湾有个响器班,请一次十元钱,按规程去请的都是嫁出去的女,而马勺姐去年家里着了火,烧毁了三间房,日子一直翻不过身,她没有去请响器班。村人就骂马勺姐不孝顺,狗尿苔也骂马勺姐不孝顺,就只有盼着亡人赶快埋了吃饭。
终于开始坐席了,上房屋摆了一张桌子,八个椅子,那也是马勺家仅有的家具,是支书、队长和几个老者坐的。其余的人没有桌子,就在院子里把笸篮翻过来放碟子碗,笸篮也就三个,两个还是从隔壁借的,便把柜盖卸下来安一席,把簸箕拿来安一席,还不够,秃子金说:取炭槽来!狗尿苔立即去厨房灶口拣了块炭槽。秃子金说:没坐的都过来,我给你们画个桌子,要圆的还是要方的?顶针、田芽说:要圆的,圆桌子坐的人多。狗尿苔说:要方的!秃子金圆桌没画,改画成方的,却给狗尿苔说:你在这儿干啥?狗尿苔说:坐席呀。秃子金说:你没抬棺又没拱墓,坐的啥席?狗尿苔说:我到隔壁借的笸筐,我给灶房里抱的柴禾!秃子金不理了狗尿苔,高声在院里宣布:马勺家日子紧巴,院子小安席少,各家来一个代表,大家都照看着,是贫下中农的先入席啊!狗尿苔就来气了,伸脚把画好的方桌抹没了。秃子金说:你干啥,干啥?狗尿苔说:是我拿的炭槽子!走出了院门。
牛铃正在门外的一把扫帚上折棍儿做筷子,狗尿苔让跟着他走,牛铃说要吃饭呀,吃了再走。狗尿苔说:有啥吃头,不就是米粥和几盘子萝卜片吗?我给你炒鸡蛋,我家有鸡蛋!牛铃说:鸡蛋有数,你一拿你婆就知道了,你能拿些面粉,从面缸掏些面粉你婆看不出来。你要肯,咱到我家烙饼子了,我跟你去。狗尿苔说:行!拉了牛铃就走,牛铃还说:烙多大饼子,这大?!用手比划着,狗尿苔说:这大。也比划了一下,牛铃嫌比划得小。两人一边走一边争执,讨价还价,突然,牛铃说:我咋闻见豆腐味了?他们走到了开合家门口,开合因为开了代销点,平日也磨豆腐卖,古炉村也只有他家批准能卖豆腐。牛铃一说,狗尿苔也闻见了豆腐味,两人扭头往开合家院里看,却看见夜霸槽和水皮在那里吃豆腐,当下脚就挪不动步了。
水皮要过生日,要去开合家买半斤豆腐,路过霸槽老宅子门口,霸槽和了白土刷门面墙,刷着刷着,手里的刷子就日的一声摔到了墙上,水溅得满身都是白点子。水皮愣了愣,说:刷墙呀?霸槽说:刷他妈的×!水皮说:收拾房子是不是准备结婚呀?霸槽说:结他妈的×!水皮说:哦,生气哩。赶紧往开合家去。霸槽却说:你甭走!水皮说:我去开合家买豆腐呀。声音颤着像是求饶。霸槽说:我是狼啦?就笑起来,还拍了拍水皮的肩,说:我也去,买包烟去。水皮说:吃纸烟?!霸槽说:我是不该吃,还是吃不起?水皮说:吃得起,也应该吃!到了开合家,霸槽买的是九分钱的羊群牌纸烟,当场撕开,给开合发了一支,给水皮发了一支,自个先点着吃起来。水皮见霸槽气缓和了,又试探着问霸槽刷门面墙是不是准备着要结婚呀?霸槽没应声,只吃着纸烟。水皮又说:就是杏开吧?霸槽还是不应声,吃着纸烟。开合却插嘴了,问水皮:霸槽要娶杏开?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水皮说:你能知道个啥?!开合头摇得像拨浪鼓,看着霸槽仍吃烟不说话,就说:霸槽,他说的是真的?你咋不说话,和凡人不搭话?!霸槽把烟从嘴上取开,说:你卖的是啥×烟,我能说话?一说话烟就灭了!开合说:这是进的烟又不是我做的烟。霸槽乜着眼对水皮说:你觉得杏开好吗?水皮说:好么,古炉村没谁比杏开好的,下河湾也没谁能比了杏开。霸槽说:那洛镇呢,县城呢,省上呢?水皮说:吓,你吃碗里看锅里呀!霸槽说:要找就找最好的女人!水皮吓了一跳,接着就笑起来,说:霸槽哥志气大!买了半斤豆腐,掰下豆腐一角,又分开,一半自己吃了,一半让霸槽吃。
冷豆腐有冷豆腐的味,两人吃得满嘴白渣,开合端了一碗水让他们涮口,水皮先喝了一口,舌头来回搅着,活动了半天,咕噜一声咽了,说:霸槽哥,如果放开吃,你一次能吃多少豆腐?霸槽说:一座豆腐。一座豆腐就是一箱豆腐,一箱豆腐二十斤,水皮说:鸡站在麦堆上,还不是只能吃那一嗉子。霸槽说:你狗日的,不信我?!水皮说:你能吃了一座豆腐,豆腐钱我掏了,我再给你三元钱。霸槽说:你有屁钱。水皮说:我把钢笔给你!霸槽说:一言为定!我吃不了,我掏豆腐钱,我那儿有几本书,你拿去,再从你交裆钻过去。水皮说:有个条件,你得边走边吃,到你那小木屋门口得吃完,不屙不尿。当下霸槽就让开合搬出一座豆腐,没用刀切,伸手掰下一块吃起来,说:美!美!腮帮子鼓多高,仰脖子咽了,嘴巴吧唧吧唧响,还说:美!扭头看到了站在大门外的狗尿苔和牛铃,得意地张开口,口里尽是白的,说:来,过来!
狗尿苔和牛铃便走进去,以为霸槽要请客,站在豆腐箱前咽唾沫,霸槽却让他们把豆腐箱子抬着往他的小木屋去。水皮就警告:只能抬,不能偷吃,这是在打赌哩。狗尿苔说:知道!四个人就一起往外走,前边是狗尿苔和牛铃抬着箱子,后边是霸槽,再后边是水皮。霸槽掰一块豆腐吃了,再掰一块豆腐吃,豆腐的香味立即让树上的鸟,地上的蚂蚁,还有鸡,狗,猪都闻见了,它们在空中飞着,地上跟着。啊嚏!霸槽打了个喷嚏,满嘴的豆腐渣子喷出来,鸟就落下来,鸡也扑了前来。水皮说:你这是故意的!霸槽说:我还舍不得喷出的渣子呢。这是谁想我啦?水皮说:杏开想你!霸槽说:她想我了,我偏不去理她。狗尿苔心里说:屁!杏开才不想你哩!水皮说:那你想理谁?霸槽说:牡丹。牡丹是守灯的姐。狗尿苔说:牡丹?!水皮说:霸槽追过人家,差一点就追上了。狗尿苔说:不是差一点吧?霸槽说:要不是我嫌她成分高,现在可能给我生下三个娃了!牛铃说:霸槽哥能吹!霸槽说:吹?自己却哼哼地笑,说:不理牡丹了,他妈的,好女人为啥咱就不能日?!狗尿苔知道霸槽是杏开不和他好了,故意这么说的,就撇了一下嘴。霸槽却似乎有一肚子火被点着了,就开始大声地骂起牡丹,说牡丹嫁到城里,改变了她的成分,她为啥不让她的后代就从此剥了农民皮?又骂支书的儿子,说那么个熊样,不就是工作了,端国家饭碗了,就能找个洛镇上的女教师?!霸槽骂着,大家都不言传,豆腐渣子溅在了狗尿苔的手背上,他在换手抬箱子的时候假装擦鼻涕,舌头把豆腐渣子舔了。牛铃使劲地吸鼻子,无法抵制豆腐的香味了,也就站住,不肯再走。霸槽说:往前走呀!牛铃说:我手疼。霸槽就又生气了,骂声:你滚!牛铃就走了。狗尿苔不能走,要是别人,他也是早就走了,但面前吃豆腐的是霸槽,他狗尿苔不能走,就把豆腐箱子一个人抱着。霸槽已经吃过一半了,速度慢下来,不时还要站住,拿着一块豆腐看着,喘喘气,然后才吃起来。远处的跟后家门口,站着跟后的媳妇和孩子,孩子说:我要吃豆腐!跟后媳妇把孩子拉进了门,可能在拍打孩子屁股,一股子哭声传过来。水皮一直在盯着霸槽,说:不行了吧,不行了吧?霸槽开始不说话了,又掰了一块豆腐。这当儿,狗尿苔把豆腐箱子放在地上等着霸槽继续吃,头却一直低着,不愿意看到霸槽的嘴,想,霸槽会赢了水皮的,让水皮掏钱掏钢笔吧!又想,如果霸槽真吃不了,剩下的豆腐就可能会让他也吃一块的。但是,霸槽咽下了嘴里的豆腐,再掰一块往前走,他也就再抱了箱子往前走。这样一直走到了村南口的石狮子前,木箱里仅剩下一块豆腐了,霸槽脸上的肉都僵着,步子趔趄,说:靠着来吃。靠在石狮子上又吃了起来,竟然把最后的一块豆腐全吃进嘴了,咽不下去,做出要吐的样子。水皮说:吐了就算输了。霸槽瞪着水皮,艰难地往下咽,终于咽下去。水皮说:张嘴,张嘴!霸槽并没张嘴,慢慢地却倒在了石狮子上,又从石狮子上溜下去躺在地上。狗尿苔要把他扶起来,霸槽说:不敢动,不敢动。声低得像蚊子叫,眼睛瓷着不动。狗尿苔和水皮都慌了,狗尿苔说:他要死了,吃死人了!水皮拿手在霸槽脸上晃了晃,说:霸槽哥,你是打死老虎的人,你别吓我!就让狗尿苔赶紧去叫人抬霸槽。
霸槽是光棍一个,狗尿苔不知道该叫谁来抬,先是跑到杏开家门外,心想霸槽和杏开已经闹翻了脸,这事不能让杏开去,又跑去喊秃子金。秃子金不在,半香从柴草棚里往外搬一筐猪糠,听狗尿苔说了,撂下糠筐就走,狗尿苔说:要卸门扇抬哩!半香哐里哐啷卸了门扇,让狗尿苔抬,狗尿苔个头小,一高一低抬着走不前去,半香就自个把门扇背了,让狗尿苔再去叫人。狗尿苔想去叫灶火,半路上遇着老顺,老顺说:啊狼撵哩,这急的!狗尿苔说:霸槽吃豆腐快要吃死啦!老顺说:你说啥,吃还能吃死人?只是不信。等半香背着门扇过来,老顺又问:吃了多少豆腐?狗尿苔说:二十斤。老顺说:狗日的是猪么吃这么多!帮了半香把门扇往村口抬,还在说:人能吃死呀?咋不让我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