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第4/5页)
支书讲了足足两顿饭时后,大家在地上把尾巴骨都坐疼了,不停地变换着姿势,有人当然要起来去厕所,站起来拍打屁股上的土,便这儿咳嗽了,那儿又咳嗽。狗尿苔也好奇了,平常并不觉得有多少咳嗽,一留神了,咳嗽竟这么多,他就扭着头看看谁还没有咳嗽,有趣的是他一看着谁,谁就咳嗽了,而且声越大。但水皮和迷糊没有咳嗽,水皮在土扬起来后就戴上了他的口罩,而迷糊坐在那里嘴一直在咕嚅着吃炒面。迷糊一定是饿死鬼托生的,口袋里装了炒面,过一会抓一把喂在嘴里,过一会又抓一把喂在嘴里。狗尿苔也出去尿了一泡,在厕所墙头上捉了个七星瓢,回到会场在手里玩。七星瓢一旦扇开翅膀要飞,他就拿手捂了,突然不捂了,心想让七星瓢飞到水皮的耳朵里去,耳朵一痒,水皮肯定就咳嗽了。可七星瓢一飞,却从院门口飞出去了。迷糊呢,突然就不嚅动嘴了,人痴呆起来,一动不动。坐在身边的八成说:咋啦,咋啦?迷糊还不动,嘴张着没了气。大家都朝迷糊看,连支书也看,停止了讲话,说:迷糊你要打喷嚏出去打,看你这啥样子川迷糊就往起站,还是打不出来,婆就说:看太阳,看太阳就打出来了!迷糊朝天上一看,啊——嚏!一个喷嚏打得像响了个雷,鼻涕眼泪连同嘴里的炒面都出来了。大家都要笑,支书又一个咳嗽,没人笑了,迷糊还要回会场坐,磨子把他推开,不让他回会场,迷糊说:那不准扣我工分!一出院门又接连打了三个喷嚏。
会终于散了,大家都在院门口挤,霸槽又让狗尿苔跟着他,狗尿苔却要等婆。婆和守灯以及善人要等大家都走了才能走,葫芦的媳妇也没走,她低声给善人说:要知道今日是批你,我宁愿不要工分也不会来的。你不要生气,没有人笑话你的,古炉村十多年里有谁不批人,有谁没被批过?守灯和他大是老挨批户,六升他爷是中农,人社不积极批过,老诚他大收麦天吃烟引起了火灾批过,护院他妈大跃进时不愿砍他家的树去炼钢批过,顶针她大在开始学大寨的时候说过牢骚话批过,就连支书和满盆,四清里也让公社的人审查过来审查过去。善人说:这我知道。不说啦,支书朝这边看哩。葫芦媳妇说:我没说妄话。善人却离开了,坐在了台阶上去揉腿。已经不再站了,腿竟抖起来,用手去按,抖得更厉害,善人就说:守灯,你瞧这腿!腿不如树么,树常年站着不动,腿就成这样?!守灯说:你不习惯么,以后站上几次就不抖了。善人说:以后?以后还站?!守灯说:站过一次你就有前科了。你也是没事寻事,咋就给霸槽出那主意?善人说:他人燥着哩,你不给他寻个出气筒子,他说不定就炸啦!我听说盖这牛圈棚的时候把村里一块石碑子去垫过坑,我说石碑子可能在牛圈棚底下,把石碑子寻出来重新栽了,或许就好了,谁知道他挖那么深的坑?六升说,那石碑子上刻着朱家的家训哩。守灯说:你也真会装神弄鬼!善人说:你给我也戴帽子?守灯说:这是支书说的。善人说:是不是?守灯说:你站在那儿没好好听?善人说:我站在那儿想,这站着也好,站着总比跪着强么。支书说我是装神弄鬼,这鬼不能弄,神要装哩,如果一天不是说人就是呵人,甚至骂人打人,他气,别人也气,气就是鬼。我会装神,见人不对,我就一笑,乐就是神,神起来就不伤我的。守灯说:那你就好好揉腿吧。出院门走了。
院子里最后只剩下了善人和婆,婆弯腰把大家垫屁股的砖头收拾了往墙角放。狗尿苔埋怨婆出的那力气干啥,婆说:让你欢喜爷一个人收拾啊?!霸槽还在院门外站着,见人都走完了,又进来给善人说:嗨,是我带累了你。善人说:这与你屁相干?我自己和的面,自己拌的馅,包出的饺子来,我自己知道。霸槽就不说话了,抬脚踹了一下牛圈棚的牛槽。欢喜气得拿眼盯着霸槽,霸槽也不理他,催着狗尿苔走。狗尿苔在问婆:婆,你腰疼不疼?婆说:哪有不疼的?你又要去哪儿?狗尿苔说:霸槽哥那儿有太岁水,我去舀些给你喝,腰就好受了。欢喜还在那里受气,气得脸都黑了,善人说:我们走了,你把院门一关好好笑几声,仰天笑几声,把阴气放出去,不受他克了。
狗尿苔跟着霸槽去了小木屋,霸槽似乎忘记了要给婆舀神水的事,就拿出一瓶酒坐在那里喝。他喝得很猛,也不说狗尿苔你喝呀不,狗尿苔看见屋角还堆了三个空酒瓶子,心想这是从哪儿弄的酒,把我叫来就是让我看着他喝酒吗?小木屋里顿时一股子酒气,狗尿苔皱着鼻子。霸槽说:不要吸!狗尿苔说:为啥?霸槽说:我掏了钱买酒让你吸香气?狗尿苔说:吝皮么!看他一气儿将一瓶酒喝下去二指,说:在外边挣了大钱了?霸槽说:那当然!狗尿苔说:外边是个啥样子?霸槽说:也想出去呀,那我再出去就带上你。狗尿苔说:你还出去呀?霸槽眼睛瞪着,鼻孔张大,像是和人吵架一样,说:咋不出去?!狗尿苔吓了一跳,还没回过神来,霸槽一把把狗尿苔拉过去,拿起酒瓶就给他嘴里灌。狗尿苔美美地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喝呛口了,但霸槽还给他灌,一丢手,狗尿苔在地上站不稳,差点坐在地上。
霸槽嘎嘎嘎地笑,笑得像夜猫子。
狗尿苔说:你醉了!
霸槽说:你醉了!
狗尿苔从怀里掏了善人给他的那个小镜子,小镜子里他脸红得像戏台子上的关公。
霸槽说:去,把酒瓶子拿到塔前那儿摔了,就摔在当路上!
狗尿苔说:摔在路上轧人家轮胎哩。
霸槽说:就是要轧他妈的轮胎哩,轧了轮胎我就能补胎了!
狗尿苔竟然摇摇晃晃地拿了四个空酒瓶子要出门,他觉得他一下子长高了,他从来都没有长到这么高,在出门的时候还低了一下头。傍晚的雾又起身了,整个麦田像烧开的锅,罩笼了白气,白气又长了脚腿爬上公路,公路也软和了。他摔碎了三个酒瓶子,摔第四个酒瓶子,头就晕得厉害。
第四个空酒瓶子一响,狗尿苔却听到了还有一下破碎声,扭头看时,从村口到公路的土路上,影影绰绰地是杏开和拄了拐杖的满盆,杏开在地上拾什么,满盆又夺过去,再是一下破碎声,杏开就哭。满盆在骂:你变着法儿给我跑么,喝水,喝尿呀,喝毒药?!拐杖举起来打杏开,自己却倒在地上。狗尿苔担心这么一打闹,霸槽要冲出小木屋来夺杏开了,他站着没动,可能要发生一场打斗了,他不知道应该去帮霸槽还是满盆?但是,等了好久,杏开已经被满盆打骂着进了村,霸槽还没有出来。他回到小木屋,霸槽就坐在门里,脸黑得像一块生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