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第2/3页)
善人说:这猪去年冬天里就该死了,但它欠你家的债,所以才顶钱去了铁栓家半年,你不要再领它回你家,你再领回去,它又欠你家债,它不是更苦吗?你化了它的愚火性,它已经脱离畜生道的苦了,也算你没亏了这猪。
狗尿苔半信半疑,就看着猪,眼泪流下来。
善人说:哭啥的,你这狗尿苔!
狗尿苔没有把猪再领回他家,又转身去了铁栓家,放猪进了院,说:你好好呆着,顿顿多吃点呀,乖!猪还要跟着走,狗尿苔把院门拉闭了。回家的路上,一直想着善人的话,不知道猪会病死呢还是会被狼叼去,还是猪圈墙倒了要坍死,这么想想又觉得善人是不是在哄他,就在心里说:胡说的,善人胡说的!
牛铃在巷道里截住他,说他肚子饥了,没想到吃了牛肉还是不耐饥,而且平日不吃肉也就想肉的滋味,吃了一回肉,嘴就馋起来,见鸡想吃鸡,见猪想吃猪,黄生生能吃麻雀,咱也吃吃是啥味道!
狗尿苔是坚决不吃麻雀的,但牛铃的话使他有了一个主意,那就是可以把霸槽小木屋的太岁割一些煮着吃呀,而且,他还萌生了想法:一旦吃太岁肉,舀一瓢太岁水就让铁栓家的那猪喝,猪喝了太岁水也不至于很快要死吧?狗尿苔把主意告诉了牛铃,牛铃说好,狗尿苔壮了胆,两人就商讨着怎样去小木屋,拿出了太岁在哪儿煮,霸槽会不会就回去,回来发现太岁被割掉会发生什么情况呢?但是,他们竟由太岁说到了霸槽就争辩起来。
狗尿苔说:不管你咋说,古炉村谁比霸槽有本事,谁?
牛铃说:有本事咋不当支书,还被人赶走了?
狗尿苔说:他不是被赶走的,是他自己走的。
牛铃说:你咋知道不是赶走的?
狗尿苔说:我当然知道,我报信干部开会说村人要赶黄生生,他才陪黄生生走的。
牛铃说:是你报信?你咋知道干部开会的?
狗尿苔打自己嘴了,后悔了,赶忙说:我,我这是哄你哩!
狗尿苔不敢看牛铃,看着巷道的瓷渣路,瓷渣路上明光万点。在那一瞬间,狗尿苔有点瞧不起牛铃,长得高了点,成分好了点,可知道什么呢,什么都不知道!他想起了那个晚上,也就是在前边的那棵树下,杏开让他去小木屋传信的情景,他给树笑了笑,树无风却摇起来,口里不觉念叨了杏开。
牛铃说:杏开?
狗尿苔又说漏嘴了,转了话头,说:你说杏开好不好?
牛铃说:多事精!
狗尿苔不高兴了,说:多你的事啦?你在别人面前说她我管不着,你不能在我面前说她不是!
牛铃说:为啥?
狗尿苔说:我是她叔!我就……
狗尿苔突然嘴张着合不下来,因为他说着杏开,杏开正从瓷渣路上过来。杏开看见了他们,站住了,身后背着光,整个人都像是透明的。
杏开说:狗尿苔,你……
狗尿苔说:叫叔!
杏开说:你见到善人没?他咋不在窑场也不在山神窑里?
狗尿苔说:叫叔!
杏开沉了脸,说:给你说重要事的,你流里流气!
狗尿苔正经起来,老实地说:刚才我看见他背了一背篓柴禾哩,你寻他?
杏开说:让他给我大说说病。
狗尿苔说:病又重啦?
杏开说:他几天不吃饭么,他能吃的,他就不吃,牛肉分回去我给他吃,他也不吃。
满盆病成那样,又不吃饭,这不是寻死吗?去小木屋的行动自然先搁置了,狗尿苔让牛铃和他一块去找善人。两人也是去了一趟窑场,还去了山神庙,仍是不见善人,再返回村里,去了田芽家,田芽家院门口放着柴禾背篓。原来善人和田芽走到田芽家门口,看星的老婆口里流着涎水,拦了善人让给她说说病,善人说:又和婆婆闹不到一搭了?看星的老婆说:你瞧瞧我嘴,吃了牛肉后嘴里老是流涎水,流得恶心人么。善人就又坐在田芽家给看星的老婆说起病来。狗尿苔和牛铃进去,听善人说的并不是流涎水怎么治的事,而在说自己以前的事。
善人说:在我出家前三年,是个正月,有一天,家里人向我说:牛又跑了。我说:丢不了,它准是又回老自家去了,因为这牛是从白家买来的。吃完晚饭,再去找它。晚饭后,我到了老白家,老白说:牛跑来了,你放心吧。你来得正好,有个善人正住在我家,每天讲善书,你也听听吧。我说,好呀。那个晚上,善人讲的是忠孝节义,善恶报应的故事,劝入学好。我一听很有趣,心里很乐。第二天,白家叫人把牛给我送回家去,我就住在白家听善书,反正那些年我害疮痨,在家里也不能做重活。有一天,他讲“双受诰封”,讲到东人在学房里,听同学说三娘并不是他生身之母,他放学回家后,晚间照例要背书,就故意不好好背诵。三娘督促他,他就冷言冷语讥刺三娘,说:你并不是我的生身之母,若亲娘在,我哪能受你的冤枉气呢!三娘昕了这话,一怒之下,就把织布的机头割断。家奴老薛宝听他母子吵闹,出来问明了原委,便向小东人说:三娘为着教养你读书,日夜织布,望你长大成人,光宗耀祖,你万不该恶言相加,赶紧头顶家法,请娘来责罚。于是小东人便跪在三娘面前,认罪说:孩儿年幼无知,忤逆娘亲,请教训孩子,打儿几下。三娘说:儿快起来,是我不会做娘,不该和你一般见识,来动肝火。我听着,心里很奇怪,他们娘俩不是在吵嘴么,怎么又都各自认不是呢?想来想去想明白了,怪不得人家是贤人,贤人争“不是”,愚人才争理呀!自感到哗啦一下子心里亮啦!我有个兄弟耍钱,我就是生他气得了病的,立刻跑到院子里,呵斥自己:就算人家耍钱不对,你生气就算对吗?弟兄耍钱,你可劲生气,气出病来,他们就不耍钱了吗?心想,怪不得我是个愚人,愚人争理呀,接着哭起来,哭一阵子往回家走,一面走,一面数说自己:你专看人毛病,那怎算对?人家不对就生气,那怎算对?一直数说到家。夜里还自己问自己,问来问去,问得自己也笑起来。第二天早晨,觉得肚皮痒,一看,多年的疮痨一夜功夫竟结了疤,以后完全好了。
善人说到这儿,停下来问狗尿苔:寻我有事?狗尿苔说:你先给人家说病。善人说:这说完了。狗尿苔说:你光说了你自己。善人说:我最初给人讲病的时候,就告诉人家,若能把自己的过悔真了,就能好病。这种方法,就是从我自身的经验上得来的。你寻我啥事?狗尿苔说:杏开让你去给他大说病。田芽说:满盆病加重了?狗尿苔就说了满盆不吃饭的事。善人说:这满盆将来能跟了我学。田芽说:这话咋讲?善人说:我以前也要饿死,有过他这种情况。狗尿苔,我人就不去杏开那儿了,我说说我的事,你听着,听了转说过满盆,满盆肯定能吃饭的。狗尿苔说:那我是你徒弟了。善人说:我不收徒弟。霸槽没在,他如果在就要说我说病是四旧,我要犯错我自犯,我不连累你。狗尿苔说:霸槽也不是让你说过病?善人说:以前没有文化大革命,现在文化大革命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