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第3/4页)


  霸槽先是满意着古炉村联指的名称,后又要起更新鲜更响亮的名字,因为公路上常有串联的人打着红铁拳,金箍棒,刺刀见红一类造反兵团名称的旗子,他为起不到一个好的名字苦思冥想。有一天,他们再一次砸掉了窑神庙大门上那幅雕着青龙的石刻联,秃子金就提到天布家的照壁上砖雕的一组图画,是什么内容看不懂,但都是些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一类,而天布是用泥搪了一遍,搪过了是企图要隐藏起来吗?秃子金的话使人联想到他这是要报复天布,可天布家的照壁确实是被泥搪了,应该去砸掉。去砸照壁时,照壁上的牵牛花蔓全开着花,新生的花蔓这么快又把照壁全罩了,花红得像火一样,天布和他老婆已经不能再强辩什么,只说照壁上的砖雕是四旧,但照壁不是四旧,照壁上的花蔓不是四旧,他们就把花蔓拉下来,把照壁上的泥皮扒开,让来人只砸砖雕。去的人拿了一把镢头,一把铁锤,更多的人都拿的是木榔头。这榔头是寻一个树疙瘩锯成一截,凿孔了安上一个丈把长的木杆,那木杆千刀万刀地削直,用瓷片刮光,又要抹上桐籽油反复擦拭,变成油光漆亮。古炉村人家家都有木榔头,每年冬季犁过地后,要用木榔头砸地里的士疙瘩,或者生产队积肥,沤一冬天,春上把粪堆扒开,也需要木榔头敲打粪块。砸天布家照壁上的砖雕最后是用镢头和铁锤砸的,木榔头并没派上用场,但去了那么多人,每人扛着一个木榔头,霸槽就在那时灵思一动,便将古炉村联指改名为古炉村红色榔头战斗队。
  这些榔头随后统一用红漆刷过,统一放在了霸槽家,一旦开会或有革命造反行动,人手一个,阵式威风。霸槽也设想过拿榔头的人都统一服装,但这不现实,没有实施。他说,总会有一天,咱们要都戴黄军帽,腰里扎条带,脚上是胶皮鞋!而能做到的是剃头。以霸槽的意思,他想让大伙都理成他那样的寸头,但他的发型是在洛镇理的,古炉村没有理发的推子,一直用刀片子剃,他曾亲手给水皮剪出一个寸头来,剪成了一边高一边低,干脆就拿刀片剃光头。没想到剃了光头还真好看,于是,所有人都剃光头了。光头和榔头如同黑馍包酸菜一样是最搭配了,霸槽为他的这种设计得意不已。
  红色榔头战斗队,村人只叫着榔头队。榔头队已经是革命造反组织了,就有花名册,除了最早的那些人外,后边越来越多的人也来,那就得申请加入,每加入一个,都要学会唱歌,把名字在纸上写了,贴在大字报栏上。再后,榔头队每天都有活动,哨音一响,人就集中在山门下,列队跑步,从山门下唱着歌喊着口号到村西石磨那儿,又从村西石磨那儿唱着歌喊着口号到村东大碾盘那儿,然后再返回山门下学习毛主席语录和念传单,或者听霸槽讲话。
  古炉村先前的基干民兵训练,天布只是带队在打麦场上跑几圈,然后练射击,学俄语,绝对没有现在的榔头队威风。天布在砸了照壁上的砖雕后就感冒了,热感冒,窝在家里不出来。灶火来找他,一进院子给天布媳妇说:狗日的还是把照壁砸啦?!人呢?天布媳妇说:感冒了睡哩。天布听见,在炕上正流清涕,也不擦,等着灶火进来,清涕吊得老长。灶火说:你家照壁都搪了也来砸?天布说:我病啦。灶火说:你病了?磨子甩手啥事不管,你也病了,那好那好,咱都让人家往头上拉屎拉尿吧!灶火一走,天布气得擦了清涕,在院子里转圈圈。榔头队又在跑步通过村巷,经过他家院外了,霸槽没有吹哨子,也没有像他天布民兵训练时喊一二一,却在大声说:精神饱满的喊口号啊!我先喊四个字,你们喊后边两个字,喊过了再重复喊,保持节奏!于是,霸槽就喊:造反有理!跑步的榔头队就喊:有理有理!霸槽再喊:革命没罪!跑步的榔头队再喊:没罪没罪!天布趴在院墙的一个窟窿里往外看,看着榔头队夸夸地跑过去了,喊声还在巷道里回响。天布的媳妇烧好了姜汤,三声两声叫着天布去喝,天布还趴在窟窿那儿不动弹。天布的媳妇说:我叫你哩你听不见?天布拿起院墙根的鸡食盆子就砸过来,砸得媳妇跌坐在了厨房门口,他还骂道:叫你妈的×哩你叫!硬撅撅地回屋又坐在了炕上。
  榔头队每天在村巷里跑步一次,吸引着更多的人去加入,好像不加入就落后,就不革命,自己有了错似的。狗尿苔每每在榔头队跑步的时候,正吃饭就把碗放下了,正喂猪也不喂猪了,要往外跑,但婆总是关了院门不让出去。那天三婶来借做包谷面漏鱼儿的漏勺,外边响起跑步声和口号声,三人就屏住气让响声过去,三婶说:跟后加入啦。婆说:跟后加入啦?三婶说:得称也加入啦。婆说:得称瘦得一年四季蜷着腰,他咋跑呀?三婶说:图喝醉酒么。婆说:喝醉酒?三婶说:你听,你听,喊着没醉没醉,酒喝醉了才说他没醉哩!狗尿苔说:那是革命没罪!三婶说:狗尿苔平日是霸槽的尾巴,跑步却这乖的在屋里?婆说:人家是榔头队,他去跑啥哩?去,到地窖里拿些土豆。狗尿苔没有去地窖拿土豆,却务弄起家里的榔头,而同时听见了又有人从巷道走过,似乎是在那棵核桃树的前边,和人高声说话。问:瓷片子刮榔头把哩?答:嗯。问:参加啦?答:没染红咋是参加啦?!问:哪几时染红呀?答:我拆了炕,把炕土施到白留地了再染,一染了就干不成农活了。
  说这话的人家,斜对门就是磨子家的院子,磨子在哐哐地打胡基。他打胡基是要重垒厨房里的灶台。灶台已经十几年了,灶土就是壮土,可以当肥料。抓下来的灶台土堆在院角,他媳妇用榔头往碎着搕打,满院子都是一股子呛味,鸡跑出去了,狗跑出去了,磨子就打了个喷嚏,给媳妇喊:不要搕打啦!媳妇的口鼻上捂着一条手帕,说:嫌呛呀!你也捂个手帕。磨子说:把榔头拿过来!你听见了没有?!媳妇把榔头拿过来,磨子却提了石础子把榔头砸断了,隔墙扔到了巷道里去。
  水皮提着红漆桶挨家挨户问榔头染呀不染,正经过磨子家院墙外,也就在麻子黑投过毒的那个窗子往里一看,里边并没有人,院墙里扔出来的榔头差点打着了他,就故意在叫:这是谁家的榔头?
  磨子在院子里说:我的!
  水皮站在了院门口,说:你这是啥意思?
  磨子说:啥意思,我砸我的榔头不能砸呀?他光着膀子,解开裤带,手在裆里抓痒,再说:我还挠毡哩,谁不让挠着想咬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