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第2/3页)
到了饭时,院子里的人散了,迷糊又坐在了棚门口,对秃子金说:我一个人看不住,他上吊呀喝药呀咋办?你也来看。秃子金说:要上吊你就给他个绳,要喝药你就给他个瓶,宁愿世上多一个坟,也不要古炉村多一个要贪污的人!你看着,我吃完饭了来换你。迷糊说:那就不用换,你来了给我盛一罐你家的饭。秃子金往出走,迷糊再说:多放些盐呀,我口重!
院子里只剩下了迷糊,他又打他的草鞋,蹬直的左腿蹬困了,指头被绳子磨得疼,又换了右腿蹬直,在右脚指头上拴了绳子编,编出了两双鞋。往棚里一看,支书又卧在稻草堆上了,他说:哼,不写就不写吧,那你就住在这!支书说:迷糊,给我拿些六六六粉来。迷糊说:真喝药呀?支书说:有虼蚤!
柴草棚里确实有虼蚤哩,支书先不觉得,在稻草堆上半卧了一会儿,腿上发痒,一提裤管,小腿上趴着三个虼蚤,拿手拍没拍住,三个虼蚤在地上蹦,蹦又蹦不远,竟然像比赛一样蹦得高。迷糊说:到哪儿给你弄六六六粉,虼蚤能把你吃了?!话还未说完,也觉得裆里痒,就站起来解了裤带在裆里抓,果然蹦出一只虼蚤来。大门口有了哭声,迷糊抖了抖裤子,才系裤带,支书的老婆提了一个瓦罐,瓦罐上扣着一只碗,别着一双筷子,来给支书送饭了。支书就冲着老婆说:哭啥哩?我又不是死了,你哭?!老婆就不哭了,把饭罐打开,饭罐里是米汤里煮了饺子,盛了一碗给支书吃。支书就端了碗,饺子里包着萝卜丝儿,他不是一口吃一个,而是把饺子咬一半,等那一半嚼着咽下了,再咬另一半。迷糊看了一眼,舌头舔了一下嘴唇,打他的草鞋。打着草鞋又扭头看那饭罐,饭罐里还有饺子,支书的老婆就把饭罐用头上帕帕盖_『。
支书从此就呆在了柴草棚,老婆一天三顿来送饭,饭里老有鸡肉。狗尿苔在这期间去过霸槽家的院子,支书正拿着一块鸡翅吃,吃着吃着要去上厕所,迷糊就跟着,支书说:我吃的鸡翅,人飞不了的!迷糊抬脚却在支书的腿后弯一踢,支书『扑通跪在了地上,支书扭头看迷糊,迷糊说:你也吃鸡腿哩,那你就跪一会儿!狗尿苔就没敢和支书说话。出来要去支书家想从支书老婆那儿问问情况,到了支书家院外土场上,牛铃却坐在土场上的碌碡上,他就又不能去见支书的老婆了,问牛铃:你坐在这儿千啥哩?牛铃说:看狗哩。土场边柳树下有一堆鸡骨头,几只狗在那里抢,鸡毛被风吹开,在土塄的野枣刺丛上白花花挂着,像是开了一层花。牛铃说:支书三天吃一个鸡哩,他住在柴草棚倒享口福了!狗尿苔说:他老婆不过日子啦,把鸡都杀呀?!牛铃说:咱去偷他家鸡吧,反正那些鸡他都要吃的。狗尿苔没想到牛铃会有这样想法,说:这个时候去偷人家?牛铃说:这时候不偷啥时候能偷?!就设计着把鸡偷来在哪儿杀在哪儿煮,煮熟了他们两个怎样分配,鸡翅一人一个,鸡腿一人一个,鸡身子先留着,你吃鸡头鸡爪子,我吃鸡胗子,心,肝,再搭上肠子,哦,鸡屁股也给你吧。牛铃说着说着,好像是鸡肉已经吃到嘴里了,口水都流了下来,狗尿苔也禁不住了诱惑,说:鸡屁股上那个疙瘩不能吃。牛铃说:咋不能吃?能吃!狗尿苔说:我婆说那个疙瘩有毒哩。牛铃说:以毒攻毒。狗尿苔说:咋是以毒攻毒?牛铃说:你家成分高,是有毒的人。狗尿苔骂了一句:你妈的×!牛铃赶紧认错,说他是开玩笑的,鸡屁股你不吃了他吃。狗尿苔说你也不能吃,但他又高兴了,两人就商量着怎么去偷。~切都商量好了,狗尿苔却说:敢不敢?牛铃说:咋不敢?我看见秃子金在支书家自留地里偷摘茄子哩,没人管,连支书老婆骂也没骂。狗尿苔就不再犹豫了,说:晚上我向开石借手电筒,我也把杆子准备好,你给咱偷。牛铃说:滑头呀?得一块去!
开石的手电筒原本是麻子黑的,麻子黑当时去洛镇派出所,让开石晚上睡在他家看门,而麻子黑在派出所就被逮捕了,人再没回来,开石离开麻子黑家时拿了一袋子麦面和手电筒。这事村人都知道,开石也不避讳,说:这有啥哩,他投毒杀人哩,把他家一扫而空也是应该!他就在晚上记工分时,捏着手电筒到处乱照。狗尿苔向开石借手电筒,说是他家地窖里有了蝎子,拿手电筒照着好逮。开石说:要没我这手电筒蝎子都不逮啦?狗尿苔说:煤油灯光不亮么,借我用一次,我给你吃……开石平日对狗尿苔不好,狗尿苔不愿意说偷到鸡了让他吃鸡肉,改口说,我给你吃蒸红薯。开石说:吃多少?狗尿苔说:两个。开石说:三个!把手电筒借给了他。
后晌下起了雨,是白雨。白雨是这儿下了,那儿却不下,常常隔着个犁沟。这个后晌的雨只在村子里下,先能看见村外的太阳光,后来噼里啪啦下得猛,地上的热气就腾起来,茫茫一片白。人都没有避雨,站在雨地里淋,狗也跑出来淋,猫也跑出来淋,老鼠和蛇随处都见。雨下了几个时辰,突然就停了,巷道里没见了老鼠和蛇,厕所里苍蝇却挽了疙瘩地飞。到了晚上,婆说:今黑儿凉,早早睡。狗尿苔却迟迟不睡,他从树上砍了个分岔的树枝在做弹弓,做到院门外没了任何响动,他说牛铃答应要送他弹弓用的皮筋的,就哄了婆,到牛铃家去。两人悄悄溜往支书家,巷道里却碰着了支书的老婆,支书的老婆吓了一跳,狗尿苔和牛铃也吓了一跳,双方互相看了一眼,都没说话就擦身而过了。擦身而过,狗尿苔和牛铃就躲在一边看支书的老婆要去哪儿,是不是去柴草棚看望支书?没想到她却去了杏开家。
杏开在瓦盆里栽了好几株指甲花,这些花盆平日都摆在院里,花开得红艳艳,她没了事就摘些花瓣捣碎了,要敷在指甲上着颜色。白雨下起来,她把花盆搬到了屋里,晚上要睡时,想起花盆应该再搬出去,刚搬了三盆,支书的老婆就来了。支书的老婆一来就站在柜前看满盆的灵牌,灵牌前献着一碗软面,她点了一炷香,嘴里嘟嘟囔囔叫着满盆的名字,眼泪就唰唰地流。满盆死后,支书的老婆还是第一回来,又这么半夜,杏开觉得有些奇怪,可看见支书的老婆伤心的样子,一时想到了大,眼泪也流下来,说:婆,你不哭。支书老婆说:杏开,今日是你大的生日。杏开说:是我大的生日,我擀了一碗面给我大献上了。说毕却想,支书的老婆肯定不是为我大的生日过来的,问道:婆,夜深了你还没睡?支书老婆说:你支书爷在柴草棚里,我咋能睡着。杏开说:他还没回来?支书的老婆说:不得回来么,婆睡不下,来求我杏开哩。杏开说:你求我啥事,村里的事我都不清楚,后来才听说让支书爷在写什么材料,你求我?支书老婆说:杏开,现在你支书爷势倒了,往常家里来人能踢断门槛,这都多少天了,没一个人到我家再来。婆来求你,只有你能救了你支书爷,你给霸槽说个情,让他放了人,你支书爷那么大岁数了,再吃睡在柴草棚里,那要不了十天半月就得死了。杏开说:这是文化大革命哩,人家肯听我的?支书的老婆说:霸槽和你相好,他能不听你的?杏开心里咯噔一下,她担心支书老婆说出这话,竞真的就说了,当下闷了头没吭声。支书老婆说:这只有你去说。杏开说:婆呀,别人这么说我不生气,你这么说我就不高兴了。支书的老婆说:你咋不高兴,婆没说枉话么。再凶的男人,他都抵不过枕头风的。杏开脸一下子腾红,说:婆不能这样说,我和霸槽关系是近些,可你那话,说得难听,杏开在你眼里也是破鞋烂袜子啦?!支书老婆说:这你给别人犟口,也给我犟口呀,婆啥事不知道?婆亲眼看见过你和霸槽在……。杏开说:婆,我不骂你,你走,杏开在你眼里不是正经人了,你到我这儿来,我还怕辱没了婆。支书的老婆却扑通跪下来,说:杏开,婆求你!杏开转身趴在柜盖上哭起来。转身的时候,扇了一股风,柜上的煤油灯就灭了,屋里黑洞洞的,只有那一炷香头亮着,像一颗星星。哭了一阵,转过了身,支书老婆还在地上跪着,她扶起了,说:你回吧,我给霸槽说,能成不能成我不敢保证,话我会给霸槽说的。支书老婆从屋里往外走,黑暗里撞着了地上的洗脸盆,又撞上了腌菜的八斗瓮,她把院门轻轻地拉开,又轻轻闭上,听到杏开嘤嘤地哭得发噎,院墙角的鸡棚里鸡也噎住了,呃儿呃儿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