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 门(第3/4页)

有一段时间,我坐在池塘旁,或者割草的时候,喜欢偷偷观察苏家。两个城里的孩子出来的时候并不多,他们走得最远的一次是来到村口的粪池旁,但马上又回去了。一天上午,我看着他们从屋里出来,站在屋前的两棵树中间,用手指指点点说着什么,然后走到一棵树下,哥哥将身体蹲下去,弟弟扑在了他背脊上。哥哥将弟弟背到了另一棵树下,此后是弟弟背着哥哥回到了刚才那棵树旁。两个孩子轮流地重复着这样的动作,每当一个压到另一个身上时,我就会听到令人愉快的笑声。兄弟两人的笑声十分相似。

后来从城里来了三个泥瓦匠,拉来了两板车红砖。苏家的屋前围起了围墙,那两棵树也被围了进去,我就再没看到苏家兄弟令我感动的游戏。不过我经常听到来自围墙里的笑声,我知道他们的游戏仍在进行。

他们的父亲是城里医院的医生。我经常看到这个皮肤白净、嗓音温和的医生,下班后在那条小路上从容不迫地走来。只有一次,医生没有走着回家,而是骑着一辆医院的自行车出现在那条路上。那时我正提着满满一篮青草往家中走去。身后的铃声惊动了我,我听到医生在车上大声呼喊他的两个儿子。

苏家兄弟从屋里出来后,为眼前出现的情景欢呼跳跃。他们欢快地奔向自行车,他们的母亲站在围墙前,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家人。

医生带着他的两个儿子,骑上了田间小路。坐在车上的两个城里孩子发出了激动人心的喊叫。坐在前面的弟弟不停地按响车铃。这情景让村里的孩子羡慕不已。

在我十六岁读高中一年级时,我才第一次试图去理解家庭这个词。我对自己南门的家庭和在孙荡的王立强的家庭犹豫了很久,最后终于确定下来的理解,便是对这一幕情景的回忆。

我和医生的第一次接触,是发生在那次自留地风波之前的事。

那时候我回到南门才几个月,我的祖父还没有死,他在我们家住满一个月以后,去我叔叔家了。那次我持续高烧了两天,口裂舌燥地躺在床上,脑袋昏昏沉沉的。刚好我们家的母羊要下崽了,一家人全在羊棚里。我独自一人躺在屋内,迷迷糊糊地听着他们纷乱的声音,我兄弟的尖嗓音时刻在中间响起。

后来是母亲走到我床边,嘴里说了一句什么后又出去了。母亲再次进来时,身旁有一个人,我认出是苏家的医生。医生用手掌在我额上放了一会,我听到他说:

“有三十九度。”

他们出去以后,我感到羊棚那边的声音嘈杂起来。医生的手掌刚才在我额上轻轻一放,我所经历的却是亲切感人的抚摸。没过多久,我听到了苏家两个孩子在屋外说话的声音,后来才知道他们是给我送药来的。

病情好转以后,我内心潜藏的孩子对成年人的依恋,开始躁动起来。我六岁离开南门以前,我和父母之间是那么亲切,后来在孙荡的五年生活里王立强和李秀英也给予了我成年人的爱护,可是当我回到南门以后,我一下子变得无依无靠了。

最初的日子,我经常守候在医生下班回家的路上,看着他从远处走来,想象着他走到跟前对我说的那些亲切的话语,并期待着他再次用宽大的手掌抚摸我的前额。

然而医生从来就没有注意我,现在想来是他根本就不会注意我是谁,为什么总是站在那里。他总是匆匆从我身旁走过,偶尔也会看我一眼,可他用的是一个陌生人看另一个陌生人的眼光。

医生的两个儿子,苏宇和苏杭,不久以后也加入到村里的孩子中间。那时我的兄弟在田埂上割草,我看着苏家的两个孩子犹犹豫豫地走过去,他们边走边商量着什么。我的哥哥,当时感到自己可以指挥一切的哥哥,向他们挥着手中的镰刀,叫道:

“喂,你们想割草吗?”

苏宇在南门很短的生活里,只有一次走过来和我说话。我至今记得他当初腼腆的神情,他的笑容带着明显的怯意。他问我:

“你是孙光平的弟弟?”

苏家在南门只住了两年,我记得他们搬走的那天下午,天空有些阴沉。最后一车家具是由医生拉着走的,两个孩子在车的左右推着。他们的母亲提着两篮零碎的东西跟在最后。

苏宇十九岁的时候,因脑血管破裂而死去。我得到他死讯时,已是第二天下午。那天我放学回家,路过以前是苏家的房屋时,心中涌上的悲哀使我泪流满面。

在我记忆里,哥哥进入高中以后,身上出现了显著的变化。现在想来,我倒是十分怀念十四岁时的哥哥。那时的哥哥虽然霸道,身上的骄傲却令人难忘。我的兄弟坐在田埂上,指挥着苏家兄弟为他割草,这情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代表着哥哥的形象。

我哥哥升入高中没多久,开始结交城里同学。与此同时,他对村中孩子的态度变得越来越冷漠。随着哥哥的城里同学陆续不断地来到我家,我的父母觉得脸上光彩,甚至村里的几个老人也断言,认为村中孩子里最有出息的是我的哥哥。

那段时间里,经常有两个城里的年轻人凌晨跑到村旁来大喊大叫。他们的喊声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尤其是嗓子喊破的一瞬间,听起来毛骨悚然,村里人起初还以为是在闹鬼。

这事给我哥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一次他神情黯然地说:

“当我们想成为城里人时,城里人却在想成为歌唱家。”

哥哥显然是村里孩子中最早接受现实的提醒,他开始预感到自己一生都将不如城里同学,这是他对内心自卑的最初感受。公正地说,我哥哥结交城里同学是他一贯骄傲的延伸。城里同学的来到无疑抬高了他在村中的身价。

我哥哥的第一次恋爱是升入高中二年级时出现的。他喜欢上一个粗壮的女同学,是城里一个木匠的女儿。我几次看到哥哥在学校的某个角落,从书包里拿出一包瓜子偷偷塞给她。

她经常嗑着我们家的瓜子出现在操场上,她吐瓜子壳时的放肆劲,仿佛她已经儿女成群。有一次她吐出瓜子壳以后,我看到她嘴角长时间挂着一条唾沫。

那时候我哥哥和他的同学开始谈论女人了。我坐在屋后的池塘边,听着那些过去闻所未闻的话。关于乳房、大腿等一些赤裸裸的话语从后窗飘出,我听得心惊肉跳。后来他们开始谈论自己,哥哥起先闭口不谈,在他城里同学怂恿下,他说出了自己和那个女同学的关系。他相信了他们绝不泄密的誓言,另一方面是他心血来潮。显然我的哥哥夸张了和那个女同学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