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遥 远(第4/6页)
我曾祖父用慷慨激昂的声音,回顾了激动人心的过去,又向他的徒弟们描述了更为美妙的前景,然后突然宣布:
“散伙吧。”
他在徒弟们瞠目结舌的时刻转身就走,我那热衷于出其不意的曾祖父来到工棚门口时,又迅速转回身去给他们以信心十足的忠告:
“记住师傅的话,只要有钱就不怕没女人。”
这个旧时代的老人,极其容易自己来感动自己。当他决定连夜赶到县城,去向民国的官员负荆请罪时,他竟然觉得自己很像传说中的英雄一样深明大义,他对我祖父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声音的颤抖完全是出于激动。面对将失败转换成荣耀的父亲,孙有元也傻乎乎地跟着他激动起来。
可是我曾祖父的壮士气派走出十来步后就荡然无存了,他的错误在于回头看了一眼那座石桥。他这样做完全是不由自主,翘起的龙门石在月光里闪闪烁烁,仿佛是一头梦中的野狼向我曾祖父露出可怕的獠牙。曾祖父走去的身影,在我祖父眼中突然颤颤巍巍了。那个月光冷清的夜晚,我的曾祖父走上了那条漫长的小路,经受着更为漫长的失败对他的折磨。他完全不像孙有元后来向我们描述的那样,雄赳赳地走进了城里的大牢,他当初的模样比一个垂危的病人抬入诊所时更为糟糕。
很长一段时间里,孙有元都被父亲弄虚作假的英雄气概激励着。他没有像父亲临行前嘱咐的那样去改行干别的,不少师兄弟背起包袱回家以后,我祖父和另外七个抬着龙门石上桥的人继续留在那里。孙有元发誓要挽救这座石桥。我祖父的聪明才智在他父亲离去以后,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他带着七个师兄弟在桥身下面凿出了十六个小洞,随后又削了十六根木桩。他们将木桩塞进小洞以后,八个如狼似虎的年轻人,抡起了十六个榔头猛击木桩。这八个在路人看来是疯子的家伙,足足敲打了两个时辰。在他们微小的力量面前,巨大的桥架竟然微微抬高起来。到后来我祖父听到了令人激动的“格格”声,随后不久轰的一声,我祖父如愿以偿了。龙门石十分平稳地放进了豁口。
我激动无比的祖父在那条小路上撒腿跑开了,这个眼泪汪汪的年轻人,嗓音嘹亮地呼喊着我的曾祖父。他一口气跑了四十多里路,跑进了县城。当我曾祖父从牢里昏头昏脑出来时,他看到自己的儿子就像雨中淋了一夜似的浑身湿透了,可那时正是晴空万里阳光普照。我祖父把体内的水分差不多都快跑干了,孙有元叫了一声:
“爹……”
随即扑通一声倒地休克了过去。
我的曾祖父具备了那个时代特有的脆弱,北荡桥的失败尽管令他宽慰地被儿子挽回,可他本人则从此难以意气风发。我心灰意冷的曾祖父迈着老年农民迟钝的脚步,走向了我那位年轻时水灵漂亮的曾祖母。这两个老人将在生命的尾声上,开始从未有过的朝夕相处。
而我的祖父,对自己得意洋洋和心满意足的孙有元,就像他父亲先前一样,带着一班石匠继续着祖辈开创的事业。然而我祖父的辉煌时刻只是昙花一现,他们作为最后一代老式石匠,饱尝了那个时代对他们的冷漠。而且方圆几百里的河面上已经有不少石拱桥耸立在那里了,祖上过于精湛的手艺,使他们无法指望那些石桥在一夜之内全都塌掉。这支饥饿的队伍带着幼稚的理想,在江南的水乡游来荡去。唯一得到的一次机会,使他们造起了一座石板小桥,而且还是座歪桥。就是那一次孙有元有幸目睹了他岳父儒雅的风采。
那是一群农民筹了钱请他们前往的,我祖父那时候已经饥不择食,一向造石拱大桥的孙家,沦落到孙有元的只能造造石板小桥了。他们选择了大路的叉口做桥基,然而对面一棵大香樟树刚好挡住了桥基。我祖父挥挥手说把香樟树砍掉,他那时不知道要砍的是岳父的树木。
孙有元后来的岳父刘欣之,是远近闻名的大财主,当然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后来的女婿竟然是个穷光蛋。这个满嘴先天下人忧而忧、后天下人乐而乐的秀才,一听要砍他家的大香樟树,就跟掘他的祖坟一样气得暴跳如雷,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满腹经纶,面对那几个前来商量的人,他用农民的粗话破口大骂。
毫无办法的孙有元只能斜过去一点筑起桥基,三个月以后他们造成了一座斜桥。石桥落成以后,筹钱的农民请来了刘欣之刘老先生,请他给取个桥名。
正是那天上午,我祖父看到了他的岳父。身穿绸衣的刘欣之慢吞吞走来时,让我祖父目瞪口呆,这个在阳光下故作深沉的秀才,在孙有元眼中比民国的官员更具威风。几年后他和我祖母同床共眠时,再度回顾当初的情景,腐朽的刘欣之让生气勃勃的孙有元赞叹不已。
我祖母的父亲以读书人的姿态走到桥边以后,立刻表达了他的不屑一顾,仿佛自己遭受了侮辱似的厉声说道:
“这么一座蹩脚的歪桥,还让我取名。”
说罢拂袖而去。
我的祖父依然走南闯北,他们在国共之间的枪声和饥荒的景色里长途跋涉,那种年月谁还会筹钱来让他们一展手艺?他们像一班叫花子似的到处招徕生意。我祖父满怀着造桥的雄心大志,却很不合时宜地走在那个热衷于破坏的时代里。到头来这班人马不得不丧失最初的纯洁,他们什么活都干,连洗刷僵尸和掘坟也不放过,只有这样才能使他们不至于抛尸在荒野。孙有元在那极为艰难的时刻,仍然让他们跟着自己毫无希望地乱走,我不知道他使用了怎样的花言巧语。直到后来的一个夜晚,他们被当成共产党的游击队,遭受了国军的袭击,这班满怀过时理想的石匠才不得不生离死别。
那时候我祖父他们这班穷光蛋全睡在河滩上,第一排子弹射来时,孙有元竟然安然无恙,他还撑起身体大声询问谁在放鞭炮。然后他看到身旁一个师弟的脸已被打烂了,在月光下如摔破的鸡蛋似的一塌糊涂,我那睡意蒙的的祖父撒腿就跑,他沿着河边跑去时嗷嗷乱叫,可当一颗子弹穿过他的裤裆,他就立刻哑口无言了。孙有元心想坏了,睾丸被打掉了。尽管如此,我祖父依然拼命奔跑。孙有元一气跑出了几十里,那时他感到自己的裤裆已经湿透了,他没想那是不是汗水,只觉得血要流光了,他赶紧停住脚步,伸手去按住裤裆里的伤口,这么一按他竟摸到了自己的睾丸。最初他吓一跳,心想他娘的这是什么东西,仔细一摸才知道它们仍然健在。我祖父后来就坐到了一棵树下,长时间地摸着被汗水浸湿的睾丸,嘿嘿笑个不停。当他对自己的安全确信无疑之后,他才想到那班在河滩上的师兄弟,那个师弟被打烂的脸使他号啕大哭。